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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当然。不过究竟是个乡镇,人口只有二万。你要是有理想有计划的话,把它改变成一个模范的乡镇也不见得难。现在有我们这学校,又有五个初等小学,一个女子高小。只要团结一致,大家当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会上就满布着我们的成绩品。街道狭窄呀,河道肮脏呀,公共事业举办不起来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乱简陋的房屋(他举起手来指点)通体拆掉了,从新打样,从新建造,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你看,这里的田有这么多,随便在哪里划出一块来(他的手在空中有劲地画一个圈),就是个很大很好的公园。树木是现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地改作草地,再搭几个茅亭,陈设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大家享用不尽了。”

  焕之顺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仿佛已经看见无忧无邪的男女往来于绿荫之下;池塘里亭亭地挺立着荷叶,彩色的水鸟在叶底嬉游;草地上奔跑打滚的,都是自己的学生……心头默诵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脚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庄大道上。

  “所以我们的前头很有希望,”冰如继续说。“我们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报酬就有多少。空口说大话,要改良国家,要改良社会,是没有一点效果的;从小处切近处做起,却有确实的把握。倪先生,我们一同来改良这个乡镇吧。你家里有老太太,不妨接来同住。你就做这个镇上人,想来也不嫌有屈。”

  “刚才我也这么想过。我愿意住在这里,我愿意同先生一起努力。事业在哪里,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做镇上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极了!”冰如欣快地拍着焕之的背部;忽然省悟自己的步调恰与焕之一致,又相顾一笑,说:“我同你留心。这里的房子很不贵。”

  “有三间也就够了。”

  这时候,前头两个孩子站住了,望着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们家里去么?”

  焕之注意望前方,一个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里走来;她的头低了一低,现出矜待而娇媚的神情,回答两个孩子道:“是的,我去拜望你们母亲呀。”

  声音飘散在大气里,轻快秀雅;同时她的步态显得很庄重,这庄重里头却流露出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

  “她是树伯的妹妹。”冰如朝焕之说。

  焕之早已知道她在城里女师范读书,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毕业,因为树伯曾经提起过。类乎好奇的一种欲望促迫着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带点贪婪的样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绍道:“金佩璋小姐。这位是倪焕之先生,树伯的同学,新近来我们校里当级任教师。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见过的了。”

  金小姐两手各拉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地鞠躬。头抬起来时,粉装玉琢似的双颊泛上一阵红晕。眼睛这边那边垂注两个孩子,柔声说:“明天你们开学了。”

  “明天开学了,”大的孩子点头,望着她微微显露的两排细白牙齿。又说道:“今年弟弟也进‘高等’了,就是倪先生教。”

  小的孩子听哥哥这样说,抬起探察的眼光看焕之。

  昨天晚上,金小姐听哥哥回家带着酒意说道:“他们两个可称小说里所说的‘如鱼得水’;你也教育,我也教育,倒像教育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其实呢,孩子没事做,就教他们读读书;好比铁笼里的猴子没事做,主人就让它们上上下下地爬一阵。教育就是这样而已。”她虽然不回驳,心里却很不赞同,教育决不能说得这么简单;同时对于那个姓倪的,几乎非意识地起了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一种意思。当然,过了一夜,微淡得很的意思完全消散了。不料此刻在路上遇见,想看看他的欲望又比昨晚强烈得多;终于禁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毛很长的眼皮,里面黑宝石似的两个眼瞳就向焕之那边这么一耀。

  焕之只觉得非常快适,那两个黑眼瞳的一耀,就泄露了无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于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开朗而弯弯有致的双眉,那钩勒得十分工致动人的嘴唇,那隐藏在黑绉纱皮袄底下而依然明显的,圆浑而毫不滞钝的肩头的曲线,觉得都很可爱。除了前额的部分,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同树伯有兄妹关系。从前焕之曾听树伯说起,妹妹是继母生的,继母已经不在了。因而想这就无足怪,就是同母兄妹,也往往有不很相象的。

  与女性交接,焕之正同金小姐与男性交接一样,没有丝毫经验。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这种经验不曾闯进他的生活而已。异性的无形的障壁界划在一男一女之间,彼此说一句话,往往心头先就震荡起来;同时呼吸急促了,目光不自在了,甚而至于两只手都没有安放处,身子这样那样总嫌不妥贴。现在焕之想同金小姐说话,一霎间就完全感到上述的情形;但另一方面却觉得与金小姐颇亲近似的,因为树伯是自己的旧友,便鼓起勇气,略带羞怯说道:“令兄在府上吧?我应该到府上去,看看他在家庭里的生活。”

  金小姐的头微微晃动,似乎踌躇的样子,终于轻清地回答道:“到舍间去,很欢迎。不过哥哥的惯例,早上起来就出去吃茶,午饭时才回,这会儿他不在家里。”说罢,拿起小的孩子的手来看,意思是怜惜他生了冻疮。

  毅公便点一点头,抢着说道:“是的,金先生每天必到‘如意’。就在市街转北,还算敞亮的一家茶馆。等会儿我们不妨去看看。”他无微不至地尽指导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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