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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并不宽阔的市街当然早挤满了人,再没有空隙容人径直地通过,来来往往的只在人丛中刺左刺右地穿行。喧嚷声、笑语声、小儿啼哭声混合在一起,像有韵律似的,仿佛繁碎的海涛。两旁店铺已点起特地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药材店却保守古风,点了四盏红纱灯;洋货店为要显示自己的超越,竟毫不吝惜地点上两盏汽油灯,青白的强光把游人的眼睛耀得微微作痠。店铺的柜台照例是女人和小孩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了座,因为凳子不够,很有些踮起脚站着的;好像所有的店铺今夜作同样的营业了,它们摆着同样的陈列品!玫瑰油和春兰花的香气一阵阵招惹游人的鼻子。回头看时,啊!彩色的复杂的综合,诱惑性的公开的展览。于是,大家觉得这快乐的海更丰富更有意思了;于是,运动全身的骨肉,鱼一般地,带着万分的高兴游来游去。

  焕之本来走在第三,前面是三复和毅公,后面是走一步看一看脚下的佑甫。但是走不到街市的一半,前面后面的同伴都散失了;走前退后去找,又停了脚步等,再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时候一阵哗噪声起来了:“来了!是西栅头的一起!”群众个个兴奋得挤动起来,伸长脖子向西头尽望。焕之便站住在一条小巷口,背后也挤着十几个人,可是比较店铺门前已算是优越的位置。

  他看了这热闹的景象,想到民众娱乐的重要。一般人为了生活,皱着眉头,耐着性儿,使着力气,流着血汗,偶尔能得笑一笑,乐一乐,正是精神上的一服补剂。因为有这服补剂,才觉得继续努力下去还有意思,还有兴致。否则只作肚子的奴隶,即使不至于悲观厌世,也必感到人生的空虚。有些人说,乡村间的迎神演戏是迷信又糜费的事情,应该取缔。这是单看了一面的说法;照这个说法,似乎农民只该劳苦又劳苦,一刻不息,直到埋入坟墓为止。要知道迎一回神,演一场戏,可以唤回农民不知多少新鲜的精力,因而使他们再高兴地举起锄头。迷信,果然;但不迷信而有同等功效的可以作为代替的娱乐又在哪里?糜费,那更说不上了;消耗而有取偿,哪里是糜费?今年镇上的灯会,也有人说是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消费的钱就要多少数目;第二,一些年轻女郎受歌词艳色的感动,几天里跟着汉子逃往别处去的已有三四个。这确是事实。然而为这样的狂欢所鼓动,全镇的人心一定会发生一种往年所无的新机。这些新机譬如种子,从这些种子,将会有无限丰富的收获,那就不能说灯会是不好的事情了。当然,灯会那种粗犷浮俗的“白相人”风是应当改革的。使它醇化,优雅,富于艺术味,那又是教育范围内的事了……

  他于是想到逢到国庆日,学校应当领导全镇的人举行比这灯会更完美盛大的提灯会;又想到其他的公众娱乐,像公园运动场等,学校应当为全镇的人预备,让他们休养精神,激发新机

  锣鼓声已在身旁了,焕之才剪断了独念,抬起眼睛来看。挤在街中的观众一阵涌动,让出很窄的一条路,打锣鼓的乐队就从这里慢慢地通过。接着是骨牌形的开道灯,一对对的各式彩灯,一颠一荡地移过,灯光把执灯的人的脸照得很明显,每一张脸上堆着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随后是戏文了:《南天门》里那个老家人的长白胡子向左一甩又向右一甩,脖子扭动得叫人代他觉着发痠;《大补缸》里的补缸匠随意和同演者或观众打诨,取笑那王大娘几句,又拉扯站在街旁的一个女郎的发辫;也有并不表演什么特殊动作,只是穿起戏衣,开起脸相,算是扮演某一出戏,一组一组走过的。他们手里的道具都是一盏灯,如扇子、大刀、杏黄旗之类。随后是细乐队。十几个乐手一律玄色绉纱的长袍,丝绒瓜皮小帽;乐器上都饰着灯彩,以致他们吹奏起来都显出矜持的神态。乐音柔媚极了;胡琴、笛子差不多算是主音,琵琶、三弦、笙、萧和着,声音像小溪一样轻快地流去,仿佛听姣媚的女郎在最动情的时候姿情地昵语。——然而,这些都同前几天没什么差异。

  “采茶灯来了!”观众情不自禁地嚷起来。似乎每一双眼睛都射出贪婪的光。店家柜台上的女客,本来坐的全站起来了,苇草一样弓着身,突出她们的油髻粉脸的脑袋。女子看女子比男子看女子更为急切,深刻;在男子,不过看可喜爱的形象而已;而女子首先要看是不是胜过自己,因而眼光常能揭去表面的脂粉,直透入底里,如果被看者的鼻子有一分半分不正,或者耳朵背后生一颗痣,那是无论如何偷漏不过的。采茶姑娘虽是男子,但既称姑娘,当然与女子一例看待了。

  一个个像舞台上的花旦一样,以十二分做作的袅娜姿态走过的,与其说是采茶姑娘,不如说是时髦太太小姐的衣装的模特儿。八个人一律不穿裙;短袄和裤绝对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裁剪,而短袄的皮里子又全是名贵的品种,羊皮简直没有。他们束起发网,梳成时行的绞丝髻,闪光的珠花珠盘心齐齐整整簪在上面。因为要人家看得清楚,每人背后跟着两个人,提起烁亮的煤油提灯,凑在发髻的近旁。这样,使所有的眼睛只注视那些珍珠,所有的心都震骇于发髻上的财富;而俊俏的脸盘,脂粉的装点,特地训练起来的身段和步态,以及每人手里一盏雕楼极精工而式样各不相同的花篮灯,似乎倒不占重要地位了。然而大家很满足,乐意,因为已经看见了宣传众口切盼终日的采茶姑娘了,他们都现出忘形的笑,一大半人的嘴不自觉地张开,时时还漏出“啧!啧!”的赞叹声。

  “倪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看灯?”

  焕之正在想这样炫耀的办法未免有些杀风景,听得有人喊他。那是熟悉的声音,很快地一转念便省悟是金佩璋小姐。

  他回转头,见金小姐就挤在自己背后十几个人中间,披着红绒线围巾,一只手按在胸前,将围巾的两角扣住了。

  “出来是四个人,此刻失散了,剩我一个。金小姐来了一会么?”

  “不。才从小巷里出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要从原路回去。”

  “容我同走么?”焕之不经思索直捷地问;同时跟着金小姐挤往十几个人的后面。那十几个神移心驰的人只觉身体上压迫宽松了些,便略微运动,舒一舒肩膀胸背,可是谁也没觉察因为走开了两个人。

  “那很好,可以谈谈,”金小姐露出欣喜的神情。

  无言地走了半条巷,锣鼓声不再震得头脑岑岑作跳了,群众的喧声也渐渐下沉;两人的脚步声却清晰起来。

  金小姐略微侧转头问道:“前天倪先生在我家谈起,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到底教育界有怎么样的黑暗?”

  “啊,一桩一桩据事实来说,也说不尽许多。总括说吧,一句话:有的是学校,少的是教育。教育是一件事情,必得由人去办。办教育的人当然是教员。教育界的黑暗就在于教员!多数的教员只是吃教育饭,旁的不管;儿童需求于他们的是什么,他们从来就不曾想过。这就够了,更不用说详细的节目了。”

  “外面这样的教员很多么?”

  “尽多尽多,到处满坑满谷。”

  “那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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