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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眼泪往往反而把纷扰的心洗平静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心里宁定得多,好像早上睡醒时那样。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楚地浮上她的意识界,就是无论怎样,必须给他写封回信;写当然是亲手写,而且要立刻写,否则劳他久盼,过意不去。

  为了搜求适当的措辞,她又把沾湿的信笺看了第三遍。头脑里像平日作文一样,勉强用一种压迫的内力,使意思渐渐凝结,成为一个明显的可以把捉的东西。“就这样吧,”她认为想停当了,带着一种非常奇妙的心情,开始写信给哥哥以外的一个男子。

  焕之先生惠鉴:

  接读大札,惶愧交并。贡献花朵云云,璋莫知所以为答。虽作此简,直同无言。先生盼望心殷,开缄定感怅然。第须知璋固女子,女子对于此类题目,殆鲜有能下笔者。谅之,谅之!在府侍奉萱堂,想多欢娱。教育之研讨,又增几何收获?农场中卉木,当怀念栽之培之之主人翁也。白话体为文确胜,宜于达情,无模糊笼统之弊。惟效颦弗肖,转形其丑,今故藏拙,犹用文言。先生得毋笑其笃旧而不知从善乎?

  金佩璋敬覆

  她放下笔杆,感到像松解了几重束缚似的;又像做罢了一件艰难的工作,引起该到什么地方去舒散舒散的想头。于是想着南村的那个池塘,一丛灌木掩映在上面,繁枝垂到水里,构成一种幽深的趣致,此刻酷日还没有当头,如果到那边去游散一会,倒也有味,而且可以想……然而她并不站起来就走;又仔细地把自己的信审阅一过,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意思遗漏了似的。但检查一阵之后,实在没有遗漏什么,而且一个字也不用修改了。她忽然下个决心,便把信笺折叠了封在信封里,免得再游移不决。

  她懒懒地站起,意思仿佛是要亲手去交邮。但立即省悟封面还没写;两条发辫也得盘成了髻,才好出门。不觉就走近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眉眼的部分染着红晕;眼瞳是新洗的一般,逗留着无限情波;头发略见蓬乱,惟其蓬乱,有格外的风致;她从来没有像这时刻一样,惊诧赞叹自己的美,几乎达到自我恋的程度。

  十六

  金小姐的一封覆信,当然不能满焕之的意,非但不能满意简直出于他意想之外。他以为可能的答覆只有两种:其一是完全承受,料想起来,该有八九分的把握;不然就是明白拒绝,那也干脆得很,失恋以后会是颓唐或奋励,至此就可以证明。但是她现在表示的态度,非此又非彼,不接受也不拒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什么‘璋固女子’!女子对于这件事,就得把情意隐藏起来么?合乎理想的女子是直率坦白,不论当着谁的面,都敢发抒自己的情意的。我以为她就是那样的女子;从她对于教育喜欢表示意见这一点着想,的确有点儿像。谁知她竟会说出‘璋固女子’的话来!”

  焕之这样想,就觉得大可以停止追求了。假如她明白拒绝,那倒在失望的悲哀中更会尝到留恋的深味。现在,她显然告诉他他的观察错了;幻灭所引起的,不只是灰暗的冷淡么?他想从此断念,在暑假里储蓄精力,待假期满了,比以前更努力地为学生服务。他又想结婚的事并不急急,自己年纪还很轻,没有理想的伴侣,迟一点结婚也好。他又想自己一时发昏,冒失地写了封信去,以致心上沾上个无聊的痕迹;如果再审慎一下,一定看得出她是会说“女子,女子”的,那末信也就不写了。

  但是,这些只是一瞬间的淡漠与懊恼而已。记忆带着一副柔和的脸相,随即跑来叩他的心门。它亲切地说:她有黑宝石一样的眼瞳,她有匀称而柔美的躯体,她的浅笑使你神往,她的小步使你意远,你忘了么?她有志于教育,钻研很专,谘访很勤,为的是不愿意马虎地便去服务;那正是你的同志,在广大的教育界中很难遇见的,你忘了么?她同你曾作过好多次会见,在阖镇狂欢的星夜,在凉风徐引的傍晚,互谈心情学问以至于随意的诙谐;那些,你一想起便觉得温馨甜蜜,你忘了么?她曾用一句话振作你渐将倦怠的心情,你因而想,如得常在她旁边该多么好呢,你忘了么?你爱她,从第一次会见便发了芽,直到开出烂漫的花贡献与她,是费了几许栽培珍护的心的,你忘了么?你有好些未来生活的图景,其中的主人翁是你共她,你把那些图景描写得那么高妙,那么优美,几乎是超越人间的,你忘了么?……

  于是他的心又怦怦地作恋爱的跃动了。“必须得到她!必须得到她!她的信里并没拒绝的意思,就此放手岂非傻?记忆所提示的一切,我何尝忘了一丝一毫?既然忘不了,就此断念的话也只是自欺。我为什么要自欺呢?”

  这时他似乎另外睁开一双灵慧的眼睛,从“璋固女子”云云的背面看出了含蓄的意义。他相信那个话与她是否合乎理想的女子全没关系;是环境和时代限制着她,使她不得不那样说。她仿佛说:“承受你的爱情,固然非常愿意;但是,家里有兄嫂,镇上有许多亲戚世交,学校中有更多数的教师与同学,他们大多要鄙夷我,以为女孩子惟有这事情不该自家管。论情是无疑地答应,论势却决不能答应,我‘莫知所以为答’了。要知道,我苦的是个女孩子啊!”从这里,他体味出她的文笔的妙趣,愤慨嘲讽而不显露,仔细辨认,却意在言外。刚才粗心乍读,看不到深处,便无谓地一阵懊恼,很觉得惭愧;而对她曾起一些不尊重的想头,更是疚心不已。

  她的含蓄的意思既是这样,那末他该怎样着手呢?他喜爱地再把来信读一遍,发见了,原来信里已有所启示。她说女孩子自己对于这类题目少有能下笔的,反过来,不就是说要下笔须待别人么?别人是谁?当然是她哥哥咯。同时就想起蒋冰如,所谓“别人”,他也该是一个。而母亲也得加入“别人”的行列,算是自己这方面的。

  男女两个恋爱的事,让双方自由解决,丝毫不牵涉第三者,焕之平时以为那样是最合理的。现在,他自己开手做文章了,却要烦劳别人,牵涉到第三者,他觉得多少是乏味的事。把怎样爱她怎样想得到她的话告诉她,自然是真情的流露,生命的活跃。但是,把那样的话去告诉不相干的第三者,是多么肉麻,多么可耻的勾当啊!

  然而辩解又来了。来信虽没承受的字样,实际上是承受了的。那简直就是双方自由解决,精神上已超越凡俗。还得去烦劳第三者,不过聊从凡俗而已;一点点形式上的迁就又算得什么事!

  于是他到处都想妥贴了;只觉从来没有这样满意过,幸福过,开始把秘藏在心头的恋情告诉母亲,说:“金树伯,你是知道的,他有个妹妹,在女师范读书,今年年底毕业了。她性情很好,功课也不弱,我同她会见了好多回,谈得很投机;她也佩服我;如果同她结婚,我想是适当不过的。现在拟托校长蒋先生向他们去说,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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