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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随后两人都默然,各自踏着印在马路上的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走去。忽然乐山自言自语说:“我这颗头颅,不知道在哪一天给人家砍去。”

  是何等突兀的一句话!与前面的话毫不接榫。而且是在这晚上说,在焕之想来,简直全无意义。他疑怪地带笑问:“你说笑话吧?”

  “不,我向来不爱说笑话。”乐山回答,还是他那种带点儿冷峻意味的调子。

  “那末,在今天,你作这样想头,不是过虑么?”

  “你以为今天快到结笔完篇的时候了么?如果这样想,你错了。”

  “结笔完篇的时候当然还没到,但是至少已经写了大半篇。若就上海一地方而论,不能不说立刻可以告个相当的段落。”

  “大半篇哩,相当的段落哩,都没说着事情的实际。告诉你,快要到来的一幕开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开端呢!要写这篇文章需要担保品,担保品就是头颅。”

  “不至于这样吧?”焕之怅然说。他有如得到了一件宝物,却有人说这件宝物恐怕是破碎的,脏污的,因而引起将信将疑的惆怅。

  “不至于?看将来的事实吧!——再见,我拐弯走了。”

  虽患肺病却依然短小精悍的背影,一忽儿就在杂沓的人众车辆中消失了。

  这一夜焕之睡在床上,总抛撇不开乐山那句突兀的话。那句话幻成许多朦胧的与期望完全相背的景象,使焕之嗅到失望和哀伤的腐烂一般的气息。从那些景象里,他看见各种的心,又看见各种的血;心与心互相击撞,像古代战争时所用的擂石,血与血互相激荡,像两股碰在一块儿的壮流。随后,腐烂的心固然腐烂了,生动的心也疲于冲突,软铺铺的,像一堆朽肉;污浊的血固然污浊了,清新的血也渐变陈旧,红殷殷的,像一派死水。于是,什么都没有,空虚统治了一切。

  他模糊地想,自己给迷梦弄昏乱了,起来开亮电灯清醒一会儿吧。但是身躯好像被缚住了,再也坐不起来。想要翻身朝外,也办不到,只把原来靠里床的右腿搁到左腿上,便又云里雾里般想:

  “这一件,我亲眼看见的……那一件,我也亲眼看见的……成立!产生!万岁!决定!这样干!一伙儿!这些声音至今还在耳朵里响,难道是虚幻的不成?不,不,决不虚幻,千真万确。”

  但是他心头仿佛翻过书本的另外一页来:

  “这样变化,据一些显露的端倪来推测,也颇有可能吧。……丢过来的是什么?嗤!是腐烂的心!……咦!污浊的血沾了我的衣裳!……那不是乐山的头颅是什么?”

  他看见乐山的头颅像球场中的皮球一样,跳到这里又窜到那里;眼睛突出着,眉毛斜挂着,切断的地方一抹红,是红丝绒的坐垫。既而知道没有看得真。乐山不是肺病第二期么?这是乐山的肺腐烂了涌上来的血。但是随即又大彻大悟地想,哪有这回事,自己一定在做梦了;停住吧,不要做梦吧。这想念倏地消逝,他又看见新年市场中小贩手里的气球似的东西,这边一簇,那边一簇,在空中浮动。定睛细认,眼睛突出着,眉毛斜挂着,原来个个都是乐山的头颅……

  “军队已经到了龙华!啊,龙华!你们起来呀,这哪里是沉沉春睡的时候!”滞白的晨光封闭着的宿舍里,像九天鸣鹤一般嘹亮地喊出来的,是密司殷的声音。她一夜没睡熟,看见窗上有点儿曙色的时候,便溜到外边去,迎候从望平街过来的报贩。

  一阵洋溢着欢喜、热诚、以及生命的活力的呼声立即涌起来接应:“来了么?啊,我们的军队终于来了!”

  接着便是一阵匆忙而带着飞跃意味的响动;女学生们起来穿衣服,开箱笼,嘴里哼着“起来”的歌儿,每一个字都像在那里鹘落鹘落跳。有几个拉开窗帘,推开窗子仰望;啊!畅好的天气,初升的太阳放射出新鲜的红光。

  焕之就被这一阵响动闹醒,觉得头脑有点儿晕眩。待听清楚女学生们的呼喊时,一阵震动像电流一般通过全身,他就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那兴奋和清醒的程度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除了自身感受,再没别的办法可以领略它的深浅。昨夜的荒唐可笑的幻梦、终于是幻梦罢了;好久好久抛撇不开,也只有昏迷中才会这样;在清醒的此刻,只要脑筋有一丝的精力,就会去想别的切实紧要的题目,哪里肯无端去寻那些无聊的梦思!这样想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披上一件短棉袄,犹如战士临阵时披上他的铁甲。

  若说这当儿还能够心定神宁,那除非是槁木死灰似的废物;再不然,就是具有大勇的英雄。在两者都不是的焕之,此刻只想往外跑;他知道像钱塘潮一样壮大雄伟的活剧即刻就要开幕,他愿意当一个表演者同时做一个观览者;表演兼观览时的心情,是怎样激动怎样畅快的味道,他没法预料,急于要去亲尝。但是另外一个意念拖住了他:局势已经发展到这样,乡村师范的详细规划不是很急需了么?花费半天的工夫,把它写好了,再到外边去,才是正经呢。

  然而,他又怎能够坐定下来写乡村师范的计划呢?女学生们取出买来了几天的饼干,糖果,以及毛巾、牙刷之类,一份份地分配着,用女性特有的细心这样包,那样扎,预备去慰劳她们所谓“我们的军队”;近乎忘形的笑语声纷然而起,使他的心痒痒的,似乎要大笑,又似乎要哭,结果只好走出房间,参加她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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