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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二十六

  大海的浪潮涌起,会使海面改观。然而岂止海面呢?潮从通海的江河冲进来,江河里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颠簸起来;又从江河折入弯曲的小河,小河里的水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们的平静,浮呀,沉呀,动呀,荡呀,好久好久,还是不见停息。

  那壮大的潮头还没冲到上海的时候,好比弯曲小河的乡镇间已经感到了时代的脉搏,失去了它的平静;用前面叙过的话来说,就是听到了隆隆隆的潮声了。

  镇上人中间,对于这个不平静最敏感的,你道是谁?

  就是那年新年里,在训练灯会里“采茶姑娘”的所在的门口,穿着玄色花缓的皮袍子,两个袖口翻转来,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两手撑在腰间,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的,那个蒋老虎——蒋士镖。十年的岁月,只在他的胖圆脸的额上淡淡地刻了几条皱纹;眼睛还是像老虎眼一样,有摄住别人的光芒,胸膛也还是挺挺的。他懂得外面万马奔腾地冲过来的是什么样一种势力,他又明白自己是什么样一等人,自己在社会间处什么样一个地位。一向处在占便宜的一面,假如从今世运转变,自己处处都得吃亏。那是多么懊恼的事?然而他只把忧虑隐藏在心里,不愿意挂到嘴唇边来唱。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虚没用而已,再没有其他意义;以强者自负的他,关于这一层当然清楚。但是到底“言为心声”,他在儿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干己的一句感叹话:“革命到来的时候,不知道要搅成怎么样一个局面呢!”

  他的儿子蒋华嗤的一笑,笑中间含着复杂的意味,耸一耸肩说:“所有土豪劣绅都要打倒,不容他们再来贻害社会!”

  这句话恰是针锋相对;他又怜悯地看了父亲一眼,意思仿佛是眼前的一个就是要被打倒的,然而,可怜不足惜!

  “都要打倒?你怎么知道?”

  “报上不是登着么?像广东,像湖南,像湖北,都一样,重的枪毙,轻的游行示众。我们的计划,也就是要这么来!”蒋华的两颊都红了起来,这不是羞愧或害怕,而是夸耀的光彩;他说到“来”字,右手握着拳头向空中突地一击,表示他的决心。

  “你们的计划?你们有什么计划?”蒋老虎虽然这样问,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原来这孩子近来鬼鬼祟祟忙着的是这些事;看他不出,他倒会走最时髦最便宜的路卜同时心里的忧虑也就减轻了一大半;正要想找路子,探门径,可不知道近在眼前,就在自己家里。

  “在这时候明说也没有什么要紧了。我们党部里计划待军事势力一到,就做出些痛快的事情来,给民众看看。”

  “也要拿几个人枪毙,几个人游街?”

  “唔!即使不这样,也就差不多,”蒋华的答语偏偏这样含糊。

  “我,该不在其内吧?”蒋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态,两颗圆眼珠瞪着儿子,简直是他生平第一遭;也可以说,正因为对手是儿子,他才毫不隐藏,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态来。

  在同伴中以直爽著名的蒋华忽然感觉口齿间不大顺适,吞吐地回答:“他们对于你也说了好些闲话呢。说你……”

  “不用细说了。”蒋老虎止住了蒋华讷讷不吐的话,同时一缕希望飞快地扩大,用带有感情的声调接上说,“中国需要革命,我十二分相信。民国元年,我也加入过国民党。现在还是要加入,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

  蒋华心头水泡似地浮起“觉悟”“合作”“顺我者来”一些词语,看看魁伟而略见苍老的父亲的体态,实在也不像个应该打倒的家伙,便一口应承说:“我这里有空白表格,填写了就可以去提出;待我解释一下,谅来一定通过。”

  “你怎么解释呢?”蒋老虎还有点儿不放心。

  “我只消说一句话,今是昨非,谁都相信有这回事吧?况且,革命不是几个人专利的,谁有热心,谁就可以革命!”

  “这解释好!”蒋老虎从来不曾像这样亲切地称赞过他的儿子;在平时,他觉得儿子泼而不悍,勇而不狠,同自己比起来,有如小巫之与大巫,是值不得称赞的。

  自得地点了点头之后,蒋老虎关心地问:“你们大概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吧?”

  “不是年青小伙子也不会来。都是当年高等里的同学。”

  “你们对于镇上的事情不会太熟悉。”

  蒋华像被星卜先生说中了过去的事一样,眨着眼说:“可不是!昨天讨论农民运动的问题,关于田亩,搅了半天,简直搅不清楚。还有商市的各项捐税也不明白,预备到了公开的时候去实地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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