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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矮子一瞪眼道:‘这马胡子太可恶了!每日不老装老,已经欠打,他偏还爱管闲事,借医招摇,也不打听打听那被治死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干连。我生平好花钱,又好喝两盅,前些年在山西大谷靠着一位老财,每月要他三千银子做零花。那财主甚是疼钱,只有一个儿子,偏和他性情相反,养了许多废物,还爱弄个把女人什么的。老财主虽然看他儿子花得多着急,因是独子,本人素又惧内,也无法了。好在他那银子从元末明初世世代代存积下来,每年加一次仓,把银子都化成了水,溶在窖里,有加无减,从不动用丝毫,到他这一辈更工心计,打得绝好算盘,存积越多,偌大家私,每日出去收利息账,总带着拾粪的兜子,好顺便捡一点狗屎和驴马粪什么的,真是勤俭富足极了,我亲眼得见。单银子熔成的没奈何,有三两丈深的就一二十窖,可是他连出门拉泡屎都用树叶包回来的人,肯随便舍给人一点银星子么:多亏我知道他惧内疼儿,简直比命还要紧,用了许多心机,才逼他答应每月送我那么多的酒钱,那真是心疼得要死。头一次向他取时,就哭哭啼啼朝我说:那窖里的银子,除了他爱子常时用铁锹钢铲起这么三块五块而外,不但别人没奈何它,自己也不想奈何它了。只有平生在他那许多买卖和放子母利赚来每年熔银添仓的仓余,约有那么十来年银子,原准备够了十万整数作一次大添仓的,自从儿子长大会花钱了,始终也没够上整数,原因是儿子花得大凶了。窖银照祖传遗训,原是只许添不许动的,动了银神一生气会全数化水走的,可是悍妻宠纵着爱子,招惹不得,不敢叫他不动,再加上儿子虽爱花钱,偏有个疑心病儿,起银时照样不许外人进去帮他,这虽然使自己要放心得多,可是也有毛病,那铁锹太重,钢铲又快,他身子又虚弱,没有自己硬朗,万一因起银子闪了腰或是碰了哪里,一则疼了银子还得加上疼儿子,太不上算;二则又要受老伴的气。明叫他拿,又怕长了志花得更多。后来才想出两全之法:把各买卖赚的钱都化成十斤八斤重的银块,恰够他儿子每次发掘去的那般大小,暗中放在窖里头,算计他儿子该来的一晚上在窖旁守着,容他取了出去,再偷偷把第二块银子放在窖里,以备下次再取,既免动了窖银把银神气走化水,又免得儿子因着起银受伤,并且还可预先用十五两三的秤称过,抹个零什么的,积少成多,岂木也是白捡?先倒还好,后来他儿子人大心大,由每月一起加到间日一起,渐渐买卖上的赢余遇到好年景好财运也不够添补了,只得把这一项银子放出去的子母利再加上。够虽勉强够了,不想又添了我这一笔,实在使他伤心难受。再三和我商量哀求,请我许他将每月三千改成每日一百,以便他借这三千银子零倒碎转,沾润一点利息。银子原是他送的,见他年老巴巴的说得可怜,零拿是长流水,还省得我一次花完又手短,当时答应了他,后来才得想起,还有小月呢,到底还是被他算去。话已出口,说不上不算来,虽然吃点亏,也就罢了。你想我奔走半生,好几十年没走过一天运,好容易遇到这么一个财神爷,虽然我还是短不了偷偷摸摸的,总比以前常时赖吃白喝要强得多,却被马胡子借治病为名,一下子把他儿子治死。老财主一着急,也呜呼哀哉啦。窖头里的银子被族中人一夺,打了官司,后来两下勾结,人人有份,一瓜分,没奈何也变成有奈何啦。去了一个大财主,却添了好些富官肥吏与小财主。我只趁火打劫弄了一些,也都花光了。追原祸首,是马胡子不是?先还说不知者不怪罪,马胡子断了我的财路,自己并不知道,后来一打听,他还冒充我的名字号满处招摇。常言道得好:冒充字号,男盗女娼。他要是好朋友,出来和我见见,到底是真的强,是假的强?要是不敢出来见人,站窗户根听贼话,那我可要出去揪他去啦。’

  “玄子素常把济困扶危当着家常便饭,行医更是常有的事,那年去到山西,正值时疫盛行,救活的颇不在少。虽也曾惩治过几个恶人巨寇,好似与他所说情形俱沾不上。尤其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和本领,无论对方是何等能手,也决不会假作行医前去暗算,何况又是个土财主的儿子。仅仅有一次因为到人家行医,碰见一伙子强人扮了花脸,前去抢劫那家子的少女,被自己迎上前去打死了为首三个强人,扔去尸体。在遣散余党之时,忽听有人在隐处发话,说了一句:‘他倒会做人,却苦了我,这月钱恐怕要使不上了。’当时正忙着训责贼党,没有十分在意,人散后觉得奇怪,再一找,都没了影子。沿途听说三晋能人中只有一个近数年由北京到来的一位英雄,中年长身,本领高强,有些神出鬼没,轻易不肯现露。连访寻了好几次,俱都未遇,并没听说有这么一个矮子。直到访友回新,更没遇见一桩新鲜可疑的事,那些话从何说起?正自纳闷猜想,还打算再听下去,一听说那矮子要出来揪,知已被他发觉,人已来到外屋,再不进去不像话了。因矮子出言无状,先时未免稍微生了点气,安心想掂一掂来人的斤两,一揭门帘,说了句:‘何方佳客,雪夜相访?’身子便到了矮子面前不远,暗用劲把手一拱。这百步打空的手法,如换本领稍差一点的人,就不把前胸压坏死于非命,也必连人带椅往后跌个仰面朝天。谁知那矮子竟是个大行家,装着客套,口说:‘马胡子别客气,天气冷,喝两盅挡挡寒,咱们再找地方说理去。’说时,左手早往外一推,右手往酒盅上稍微一按。玄子如不料准他不好惹,无仇无怨,轻易也决不肯施展这一辣手,就这样还只使了个对成劲,一则不愿无故伤人,恐他吃不住;二则有个伸缩,决无亏吃。一觉他手掌伸出来力量不在自己以下,忙暗中加劲一挤,对方跟着也还过来。竟扯了个平直,不分胜负。这虽是一拱一推的转眼工夫,外行人看去只当寻常客套,一点也看不出内里有偌大文章,可是我们旁观的人都代玄子捏着一把汗呢!

  “这时那酒杯经他一按,已陷进木里与桌面齐平。玄子早已看出,装作不见,因和他素昧平生,自从来到,人前背后恣意玩笑,一句话一个胡子,便坐了下来笑道:‘一人喝寡酒有什兴味?矮朋友初来,诸兄俱已奉敬,恕我迟来,我先敬矮朋友一杯,再请受罚如何?’说罢拿壶要斟,忽又放下,拿起筷子,故向周二兄埋怨道:‘二兄弟,你的桌子也大不结实了,怎连个杯子都搁不住?莫非叫矮朋友到桌底下去喝吗?’说着伸筷子过去,用气功将那杯子夹起放在桌上,提壶二次要斟时,陆五兄也从旁凑趣说道:‘马玄哥在自生着这长胡子,还这般不开眼!你连这原有杯槽的酒桌都没见过,随便乱来,座有佳客,也不怕人笑话。待我把杯子移开,你就看见了。’随说早暗运他那隔物劈石之功,挨个把桌上酒杯一按,都陷下去与桌子一般平,再用手挨个一空提,连杯吸起,桌上立时陷成了好几个杯槽。矮子知二兄一个成心卖弄,一个就势挖苦,先只微笑看着,等陆五兄把手法使完,忽然装作怒容喝道:‘马胡子!你嫌我生得矮么?我的来意已被你听贼话听去,无须乎再费吐沫啦!不倚仗人多,是好朋友,独个儿跟我找地方说理去,要不然别的我管不着,你也不必叫什么三暗号啦,把你那‘老少年,三字去了吧!你倒不是冒充字号,为的是免得你犯讳。我这就上墙,外头雪地里等你去。众位高朋好友,在下厚扰啦,容再相谢吧!,这未两句话未说完,眼看他身子往起一拔,门帘动处,出帘飞燕,早穿出两间屋子,余音犹是在耳,人已到了院中。去时是在座与外屋诸人都觉出他身子长了足有半倍以上。似他这样找人寻衅,全不按一些江湖上的交代礼节,大有目中无人之概,如非先知他是京中仇敌的大对头,与我们有同仇之雅,不问如何也不能容他走。俱以为玄子素不让人,必然大怒,谁知他却是始终笑嘻嘻的,看意思好像等矮子说完答话,及见矮子一走,不及回言,反恐屋外面的淳于兄妹不服,跟踪追出拦阻,以致谁也没有看出他是怎生走的。当时玄子神色好似喜和怒都带得有,因忙着去赴约,只对大家嘱咐了几句:‘如若愿往,可稍晚片刻再去,我己有底,他决逗我不急。如真与他万一交手,千万不可上前相助,被他笑话。如若所料不差,今晚明早我们定交下一个异人为好友了。’说罢匆匆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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