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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华久闻狄大娘贤孝之名,觉她聪明细心,以后同居,定得好处,也颇高兴,正要命人往接,文麟忽然求见,说是只听简老师一句话,立时便要起身,以后不知何时相见,欲和主母商量置办行装和沈煌行后家事如何安排,淑华对于文麟感激异常,本定行前相见,当面拜谢,闻言立命下人备酒,夜来与先生饯行,并谢照护爱子之德,一面请往厅堂,先见一面,共商行事,沈煌闻言,不等下人往请,先就赶去。

  淑华感叹了一阵,略微梳洗,走往中厅,文麟早已坐候。宾主相见,淑华首先下拜,未等开口,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文麟避席还礼,淑华忙命沈煌拉住老师,文麟已同拜倒,只得罢了。文麟正容问道:“煌儿脉有异征,非习内家武功不能转危为安。难得有此奇缘遇合,乃是大喜之事,表姊如何难过起来?山中居住虽然不似家居舒适,但有小弟同往,尚可照料,无须忧虑,请表姊放心。光阴易过,至多两三年的分别而已。”

  淑华慨然答道:“煌儿有老师照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处?只是表弟你待他恩德,深如山海,我母子无以为报,也无法言谢;愚姊中心藏之已非朝夕。未亡人今生自难报答,惟有期居来世。这类空话本来不想出口,不过表弟也只弟兄二人,文龙表兄只得一子,现居南中,久无音讯。表弟自随宦入川以来,孤身一人寄寓寒舍,不知何故无意功名,至今未有室家?现为煌儿,同往峨眉从师,不知又要耽搁几年?言念及此,万分愧对。我知盛情难于推谢,不便多言。等到峨眉归来,或是煌儿在此一两年中练成内功脱离危境,仍望先往谋取功名,自己前途要紧,以期成家立业,上慰姑父母在天之灵,使未亡人也减少一点罪过,放下平时心事,便更感谢不尽了。”

  文麟闻言,先是面上一红,略一寻思,强笑答道:“多谢表姊盛意,小弟对于世情早已看空,只和煌儿好似前生缘分。他对我固是依恋,我更放他不下。难得奇缘遇合,拜此异人为师,免我一桩心事,并还可以随同学习内功,以备将来山中隐居,抵御盗贼猛兽等危害,实是一举两得之事。至于功名室家之想,早已忘怀,小弟自有计算,盛情惟有心领。我志已决,还望表姊勿以为念,且商量煌儿行装和小弟去后家中之事如何安排吧。”淑华默然未答。

  文麟见她眉宇间隐含幽怨,意似不满,心中一酸,强笑道:“人各有志,小弟本有出世之想,只为煌儿从小看大,双方又是至戚至友,表姊门庭单薄,只此一子,偏是六阴鬼脉,故不忍舍之而去。幸而吉人天相,有此遇合,不。出三年便是文武全才,不在表姊青年守节一番苦志,小弟也得慰初衷,以后不论南归或就青城、峨眉名山小隐,均可放心。只等煌儿峨眉之行有了成就,便即告辞,从此天各一方,难再相见。会短离长,还望表姊宽怀自玉,不再谈小弟之事吧。”

  淑华与文麟幼时常在一起,知他外表温文,内实刚强,天性固执,决劝不转,再如多言,必当自己误解他的心意,心更悲愤,甚或不辞而别,等到爱子学成便即孤身远引都不一定,想起他这多年来的苦心孤诣,无以为报,如何反增他的悲苦?偏生寡居避嫌,虽非私见,双方问答又都文言,终恐被人听出语病,没奈何凄然答道:“表弟,你误解了。伤心人别有怀抱,实难落于言诠。光阴易过,白发如新,未亡人生来薄命,自难言报,此心耿耿,实矢天日。煌儿此行全仗老师爱护提携。双方至亲,益以深交,我也无话可说,把方才宽怀自玉之言转赠表弟而已。今晚备有薄酒粗肴,奉陪小饮,以志别思如何?”

  文麟闻言,立时喜动颜色,笑答:“表姊这等说法,小弟尚复何憾?再谈徒乱人意。煌儿山居不比游行城市,寻常一针一线之微均须置备。昨夜再四盘算,开有一张清单,还恐遗漏。表姊细心,请看一遍如何?”淑华接过一看,见文麟单上开得十分详细,由四季衣物起,甚至日用微细之物,无不齐备,直无一件遗漏,端的用心良苦,好生伤感,连声称谢。文麟见她目视自己,隐含感激之容,彼此相对无言,不便多说,坐时已久,只得辞出。

  跟着狄氏母子一同来见,淑华亲身迎出,因听龙子说简老师已定明夜起程,因有事他往,明夜才回,到即起身;对于淑华甚是称赞,只是无暇相见,并说文麟今夜余毒复发,难免痛苦,但不妨事,熬到明日黄昏,简老师一来,上船之后便可安卧,令龙子转告淑华,把船备好,明日黄昏以前,连人带行李一齐运往船上,静候人来起身。

  淑华本意明日请文麟往候冰如,请来赴宴面致谢意,闻言知道异人性情古怪,只得罢了,因闻文麟夜来还要发痛,心甚悬念,老早便命开筵,将龙子之言转告,请其保重,席间留意文麟神色,见无病容,心才略放。哪知文麟还未吃到一半,余毒已发,仗着事前服有灵丹,开头还能忍耐,又恐露出痛苦之容,淑华必要劝令回房安卧,于是强行忍耐。

  到了东山月上,淑华见他借着饮酒故意延挨,先作不解,任其浅斟低酌,只和狄大娘互谈身世,偶然也和文麟问答几句,后见文麟吃酒过量,面红如火,一双俊眼满布血丝,语声异常,仿佛忍痛之状,猛想起异人之言,心中一惊,方才劝说,请其少吃点饭,早回书房安卧。文麟痛苦越甚,周身酸麻胀痛,本在强忍,后来实禁不住,又多吃了几杯,将身上余毒全数引发,忽然奇痛攻心,眼前发黑,知道不妙,方推酒醉要先告辞。淑华知他心意,听出语声抖颤,心如刀割,只是无法慰问,强忍悲怀,说:“表弟中毒由煌儿而起,我已万分不安,再如不自保重,岂不使未亡人越发愧对?我知余毒已发,身是寡居,明日又无法亲送,务望宽怀自珍,使煌儿永托护庇,感谢不尽。”

  文麟见淑华目蕴泪珠,语有深意,关切之情自然流露,心甚感慰,本还想再留片刻,席终再走,无奈身上酸痛越甚,头晕眼花,万分难耐,又见龙子和沈煌奉命来扶,只得强行挣扎,苦笑答道:“我得异人灵丹解救,本已脱离危境,余毒复发原在意中,暂时酸痛无足为虑,明日上船,不知能否当面辞别?我去以后,望与狄大娘一同保重,如有什事,可命下人赶往峨眉告知,定必连夜赶回……”话未说完,忽又一阵奇痛,当时头晕眼花,冷汗交流,身子一晃,便自昏倒。幸得龙子、沈煌抢先扶住,未曾跌倒地上,神志已快昏迷。

  淑华优心如割,方要喊人,龙子已和沈煌把文麟半扶半抱行前走去,淑华和狄大娘全慌了手脚,一同赶去,将人扶向床上。淑华见文麟面如土色,周身乱抖,忍不住走近床前,伸手一摸,头脸冰冷,双目紧闭。知其痛苦太甚,回顾狄大娘,正忙着取水,除两小弟兄外,只芸香一人在侧,忙喊:“芸香快到上房去取醒酒药来!”大娘已把温热水端过,并绞了一把热手中。淑华随手接过,先用手中把文麟面上的汗擦干,想等药来灌服,忽听文麟昏迷中喊了一声“表姊”,心方一酸,猛想起身是寡居,虽然彼此心迹无亏,终有嫌疑,没奈何叹了口气,凄然叹道:“煌儿,你取醒酒丸来,快与先生服下。”

  沈煌和文麟亲如父子,见他如此惨痛,早急得热泪交流,闻言应诺,芸香药也取到。沈煌将药接过,刚灌下去,忽见老仆张福赶进,说:“适才有一小和尚拿了一丸丹药,说:‘奉师父之命,知道周老师今夜毒发病重,事前再如饮酒,痛苦更甚,为此送他一丸丹药,服后即可止痛。只是元气受伤,暂时虽难复原,明日舟中却可减去许多痛苦。’问他庙在何处,师父何人,也未回答,放下药丸便自走去。”

  淑华虽不知对方来历,因见文麟自从喊了一声“表姊”,病势越重,气如游丝,忙命沈煌接过。到手一看,那丹药色如青莲,清香扑鼻,知有灵效,连忙塞向文麟口内,亲自取水灌下,哀声说道:“先夫早亡,周老师本是至亲至友,这几年来,蒙他尽心照应,教化煌儿,才得支持这份门户,就是此次中毒,也由煌儿而起。我已无法报恩,如有差池,岂非终身之恨?”说时泪随声下。正在伤心,忽听文麟又低唤了一声“表姊”。淑华走过一看,面色已然好转,身上抖颤渐止,心中一喜,惟恐文麟初醒,神志不清,口没遮拦,只得嘱咐沈煌移卧书房,静心照看。狄大娘说:“小相公怕服侍不来老师,不如由龙子在此服侍的好。”淑华力言:“煌儿如无周老师,哪有今日?就不会也应尽心。”执意不肯,最后才把两小弟兄一同安置书房,服侍先生。

  淑华、大娘才行走出,刚一出门,忽听文麟昏睡中喊了一声“玉姊”,跟着叹息了一声,底下便说起吃语,听不甚真。玉乃淑华乳名,二人幼时常在一起游玩,文麟每呼淑华“玉姊”。淑华见他形诸梦寐,知其痛苦已深,心中好生难过,为防被人闻知生出嫌疑,空自忧急无可奈何,回到房中一夜无眠,恐文麟梦中吐露心事,以后不便再见,天明后正要命人往探,爱子沈煌忽然跑进。淑华见他面带喜容,才放了心,忙问:“老师病体如何?”沈煌答说:“服药之后说了几句梦话,不久清醒,只知酒醉毒发,人便昏倒失了知觉,别的全不知道。”淑华知文麟机警谨慎,用情虽深,却能以礼自防,此是托词,心中伤感,随问沈煌:“老师尚未复原,为何不在书房守候?”沈煌答说:“老师因儿动身在即,知娘爱儿,特令人内,和娘多谈些时,井问有无话说。”淑华闻知龙子清早便被简冰如唤去,文麟孤身一人卧病书房之内,心甚悬念,本令沈煌仍回书房陪奉老师,沈煌因母子就要分别,孺慕情殷,依恋不舍,先见母亲不住流泪,意甚伤感,当是惜别所致,再三劝解仍是无用,后来看出尚有隐情,再三盘问,淑华自不肯明言少年经过。沈煌见娘不说,由此便留了意,这且不提。

  时光易过,晃眼便是下午。沈家富有,又经文麟细心调度,行装用具事前开有清单,早命下人置办停当。龙子由早起出门一直未回。眼看天近黄昏,尚无音讯,淑华母子方以为异人事未办完,还要改期,龙子忽然飞跑进来,说:“奉简老师之命,请煌弟同周老师这就上船。”淑华微一寻思,便拉了狄大娘同往书房走去,因事前未曾命人送信,走到门外,闻得文麟呻吟之声。沈煌、龙子已先赶往送信,文麟呻吟立止。入内一看,就这一夜之间,人已面如黄蜡,形容消瘦,望着淑华,满脸感激之容。淑华见状,忍不住一阵心酸,强忍痛泪说道:“表弟病体未愈,本不宜于劳动,无如所中奇毒非与简老师一起不能痊愈,而表弟心坚金石、固执性情我所深知。未亡人身是寡居,无法慰问,仔细盘算,只得任凭表弟带了煌儿一同上路。你我骨肉患难之交,又是至亲,深情大德,终身铭感,所望日常保重,等煌儿内功学成,不负表弟对他厚期,早日谋于功名,莫为煌儿误了前途,使未亡人母子终身抱恨,便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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