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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黄昏前冰如回转,文麟觑便说起前事。冰如只说“好好”,微笑未答。后来沈煌等文麟走开,重又说起珊儿之言,并代求告。冰如把面色一沉道:“珊儿真个大胆!他师父因他生具异禀,专一在外闯祸,常年锁闭后洞,不令出来,竟敢私自逃出,真非处罚不可!”沈煌因冰如平日随和,自己再肯用功,更见不到一点疾声厉色,当日竟然面有怒容,幼童天真,不知底细,因恐连累龙子,又觉珊儿可爱,已然受了人家重托,恐转告乃师受责,不禁又惊又急,忙急跪求,说:“事关龙子,无论如何,也求恩师饶他这一次,如被乃师知道,代他说上几句好话。”

  冰如见沈煌害怕情急,意似怜爱,拉起笑道:“徒儿年幼天真,哪知利害?虽然珊儿不过代人送信,并未做什坏事,但是此子美慧绝伦,无如胆大包身,只一背他师父,多大乱子他也敢惹。他师父偏又功行未完,勤于修为,无暇日常传授教管,只好将他暂时锁禁。他天性好动,又不敢违背师命偷偷出来,正在难耐,恰好日前龙子奉命寄居他师父洞内,日常相见,自是投机。他前得师父怜爱,到处惹事,也曾连受重责,天生恶性终改不掉。未一次,因他师父曾说:‘只敢私自离开,必将他打个半死,或是逐出门外,决无商量。’此时我曾在座,也曾力主非严管不可。他并不怕挨打,只恐逐出师门,又不耐长期禁闭,见龙子为人忠厚,意欲借此一行试探乃师心意,知道只我一人能为他讲情,所以和你那等说法。其实他因生具恶根,天性凶残,又狠又淘气,如非见你是我门徒,有心结纳,如在别处相见,只发现你有点武功,定必尽情戏侮,决不放过。休看他托你求我为他隐瞒,仿佛胆小已极,可是他一回去定必先自举发,乘他师父还有两日静坐,跪地待罪,以为到时我必往见乃师,请你求告,定必应允,稍微说情便可无事,几面都做了好人,还不致有逐出师门之险,也许由此停了禁闭均未可知。他那鬼心思早已被我看透,事出无知,不能怪你,你又答应在先,我如不允,此子恶根未经佛法化解以前,决不说他自家的平日行为可恨,必怪你不肯为他尽力,暂时见你在我门下,不敢妄动,大来一出山去,万一狭路相逢,就不拿你当仇敌,也许百计为难作些恶剧,一不留心便落在他的圈套之内,岂不惹厌?依我之见,不如就此照他师父那年和我所说,再敢胆大妄为,索性将他软筋挑断,使其无法行动,等他师父功行圆满,再用灵药为他治愈。他虽要受十二年的气闷,却可免却许多麻烦,省得害人。”

  沈煌心实,一听师父如此说法,忙又拜倒,抱着冰如的腿,急得苦求道:“好师父,弟子倒不怕他怪我,即便日后相遇,我随师父,所习本领还许比他更高呢。只是弟子已然答应了他,他又灵巧可爱,小小年纪,如把脚筋抽去,多可怜呢!弟子情愿随了同去,向他师父求情,便代他挨一顿打也所心甘。”

  说时,文麟在旁本来不敢多口,因见沈煌急得已决流出泪来,不禁生怜,方想开口代求,猛瞥见冰如借着抚摸沈煌柔发,微用手指后窗示意,活虽严厉,口角上微现笑容,忽然醒悟。这时冰如师徒都是侧对后窗,窗洞既小,又在寒冬之夜,已然关闭,文麟背朝后窗,一经警觉,心疑有人在窗外窥探,假作取茶起身,到了桌前,试一回顾,这时雪月交辉,月光正照纸窗之上,只有窗右角映有崖石阴影,先未觉异,再细一看,纸窗下面窗缝中似有一线黑光闪动,崖角阴影上也有一处毛茸茸的微微蓬起,方看出那黑光是人的眼睛,忽听冰如笑唤道:“冻这大半天,也够受了,还不由窗外进来!鬼头鬼脑作什?”说罢,微听窗外低声急呼:“大师伯开恩恕罪,珊儿感激不尽。”同时,纸窗开处,一条毛茸茸的小人影子已纵将进来,匆匆回身把窗关好,朝着冰如扑地拜倒。

  沈煌才知师父有意如此,惊喜交集之下,连忙起身回顾,见那珊儿周身均是虎皮裹紧,看去简直是只小虎,只露头脸在外,人却生得唇红齿白,清秀非常,尤其是语声清越,宛如骛凤和鸣,十分娱耳,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眼炯炯放光,英锐异常。冰如见珊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好似怕极神气,笑道:“你不用装腔作态,你那鬼心思岂能瞒我?方才我回来时,早看出你隐伏窗外。本想叫倒破,因你过于好猾,煌儿已然答应求情,你还不放心,仍就回来偷听,准备他如照你所说求情,你便和他相交,否则便把仇恨记下,遇机报复,是与不是?”

  珊儿哭告道:“太师伯平日料事如神,珊儿怎敢如此大胆放肆?本来弟子已走,只为路上遇见司徒师叔家中寄居的那人,他最恨我,如被发现,一向师父告发,我必受责。虽幸躲过,这一耽搁,不曾赶回,恰巧雷师叔不知何故来访师父,正往洞前下降。我知他无事不来,恩师必被惊醒,一见珊儿违命出洞,受责不怕,万一逐出师门,如何是好?太师伯又要后日才得驾临,如何还敢回去?吓得无法,只好仍就逃回此地。方才小师叔留我不听,如今又来寻他,不好意思,没奈何只得藏在窗外。明知神目如电,万瞒不过,再嫌珊儿以前淘气,不许入门,岂不更糟?只得忍冻忍饿,仍藏原处待命,想等口风稍转,再行拜见。对于小师叔,漫说他这等关注,便不代弟子求情,他乃尊长,如何敢有记恨之心呢?”

  文麟、沈煌见珊儿貌既灵慧,说话又极委婉中听,看年纪比沈煌还小,又有那好一身武功,俱都心生怜爱。沈煌更是年岁相仿,求友心甚,因文麟病后,山居地势高寒,室中炉火温暖,惟恐珊儿在外面冻了半日,骤进热屋伤风感冒,跪伏之处又当火旁,忍不住走将过去,拉着珊儿膀臂笑道:“师弟怎不把你这身虎皮脱去,伤风怎好?”话才出口,珊儿面容骤变,仿佛触电一般,忙将沈煌的手挣脱,跪向一旁。沈煌方自不解,忽听冰如喝道:“他这身虎皮乃他师父特制,向不许脱,你怎如此冒失?”随对珊儿道:“我看在煌儿份上,不特为你说情,免受责罚,并还放你出洞。只不许离开洞前十里方圆之内,更不许无故欺人,否则非但你师父不容,我也非要你命不可!能答应么?”

  珊儿闻言泪下如雨,悲声说道:“弟子不敢虚言。此次珊儿出来,实是受了龙子哥哥的重托,说他每日想念大师伯等三位恩人,无奈奉有师命,不敢离开。初来头一夜,因见猛虎发威怒啸,跟踪追去,虎虽打死回来,第二天早上却挨了一顿好打,由此不敢离开。再者,他所奉师命,也实无法远出,为此再三求告。珊儿开头一时冒失,答应之后不能不算,主意打得好好,不料轻不上门的雷师叔会在此时来寻师父,因此不敢回去。仔细盘算,除却太师伯开恩,万无生路。恭候在此,多蒙恩怜,允许弟子出洞,免受终日枯坐之苦。本来求之不得,无奈珊儿生具恶根,休说稍见不公不平之事,便是对方神情强做,也是容他不得,再被他说笑轻视,更非拼命不可。平日心凶手狠,等到事后悔恨,已自无及,万一到时一个忍不住,故态复萌,岂不负了大恩,还受重罚,珊儿情甘苦熬这几年,别的不想,只求太师伯讲这一次人情,使珊儿能够免罚,便感恩不尽了。”

  冰如笑道:“我常对你师父说,你只一根恶骨化去便成好人。事并不难,只要一粒凝碧丹,再经你师运用本身真气,便可为你化解。无奈他正勤于修为,无此七日夜闲暇,那凝碧丹现又十分难求,加上你这一身外衣,好些为难,幸你良机遇合,此丹居然由我向一同道讨来。别的难题也有法想,不过这三年来,我虽觉出你夙根深厚,禀赋更佳,但是性太凶残,还拿不定你将来如何。方才故意试你,居然志诚无欺,并能自知性恶,欲加强制。我既答应,似你这样赋有戾气的异人,如无十分把握,岂能随便放出惹事?只要心志坚定,能熬数日夜的痛苦,可拿我书信往见你师,说我后日必到,为你伐毛洗髓,化去孽报。你师父见我一力承当,便不会再责罚你了。”

  珊儿闻言大喜,连忙膝行几步,抱住冰如的腿,方自喜极涕零,感恩称谢。周、沈二人在旁,见他好似喜出望外,语声都带抖颤,不知怎的,喜极忘形,忽然昂首长鸣作了一声虎啸,当时连那茅篷均受震撼,震耳欲聋,不禁大惊,同时一声啸罢,好似自知莽撞失礼,也吓了个面无人色,跪在地下,方说:“珊儿该死,又发野性。”忽听远远厉声怒吼,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势更猛恶。珊儿闻声,好似常胜公鸡遇见对头强敌,当时怒发,羽毛皆竖神气,两眼突睁,刚射出两股凶光,似要起身,奔出寻斗,又似心有顾忌,强忍怒火,重又跪伏低头,不敢仰视。

  沈煌听那啸声洪厉而长,觉着奇怪,心想师父在此,多厉害的东西也不怕,又见珊儿发怒暴起,忽又停止,好些异处,忙问:“师父,这是什么野兽?弟子可否出去一看?”冰如笑答:“看看无妨。这东西虽然猛恶,我料它也不敢往这里来。”沈煌赶到茅篷外面一看,当夜天色十分晴美,月明星稀,晴空万里,素魄流光,照得四山积雪银装也似,只是地势高寒,冷得出奇,又由冷屋子里出来,更觉难当,凭高四望,到处静荡荡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因觉奇寒浸骨,冷得难受,正想回篷,忽听冻雀惊飞之声,一群寒鸦正由西面崖凹之下冲空飞鸣而起,往南方飞去,暗忖:“天气如此寒冷,怎会还有雀乌飞鸣?”重又回身,朝那鸦起之处一看,大片满积冰雪的寒林之中,忽有两团极亮的蓝光,由东而西,流星也似,似往崖前一带驰来。

  定睛一看,乃是一条似牛非牛、头生独角的野兽,料定方才厉啸便其所发,正想归报,紧跟着后面又追来了两条小的,都是凶睛如电,蓝光闪闪,因隔尚远,虽看不真,照那飞驰纵跃之势,必非常物,因那怪兽大小三只,形态威猛,又朝自己这面冲来,想起冰如方才之言,恐其料错,这等猛兽,万一冲上崖来,师父固然不怕,自己和周老师决非其敌,一个照顾不到,固不免于受伤,就算师父本领高强,以一敌三也非容易,茅篷又不坚固,被其冲破,大雪寒冬,何以栖身?心虽信赖冰如,因见怪兽来势太猛,不免有些胆怯,一面往前查看,忙喊:“师父快来!那怪兽来了,共是三条。”

  话未说完,耳听篷内又是一声虎啸,同时那三条怪兽本是~声不发,低头朝前急蹿,分两路抄将过来,已然离崖不远,至多不过两里远近,一听虎啸之声,内中一条小的刚厉声怒吼,发威相应,第二条还未开口,吃大的回身一爪打跌在旁,好似不令吼啸,吓得第二条小的连忙闭口,窜向一旁。大的随即立定,小的也不再进,在当地转了一圈,忽然分头跑开,隐向崖后和左近树林之中,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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