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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正惶急间,忽然发现脚底乃是一条山沟,回顾身后胖妇带了一伙人已追上冈来,见那山沟只七八丈高下,由此起地势更低,下面更有大片树林,由上到下是一斜坡,只有一段较陡,自信还能胜任,直跑到底,惟恐被人追上,慌不择路,向前飞驰,又听上面呐喊之声隐隐传来,不知夜静空山,易于传播,以为敌已追近,心中害怕,只顾向前飞驰,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远,后来觉出喊声已住,路也走了不少,遥望后面静悄悄的,方始停住,以为追兵已远,停了下来,眼望碧空万里,明月在天,夜静空山,分外清寂,独个儿正在对月徘徊,恋念沈煌,又不敢随便归去。正打不起主意,忽听犬吠之声甚是耳熟,大惊回顾,正是先前那条藏狗,一路连纵带跳,当先狂追而来,后面跟着方才两起追兵,已然合成一路追来。

  山径迂回,文麟顺路急驰,忘了旷野之中无什遮蔽,连经两处树林,本可藏身,无如情虚胆怯,未敢停留,当由第二处树林跑出时,正赶追他的人,发觉赶错了路,以为逃人不会走得如此快法,重往回赶,一眼瞥见文麟由林中跑出,立时绕路追来。文麟地理不熟,自然吃亏,这次相隔更近,自更心惊,重又亡命向前奔驰,一眼瞥见前面是片山崖,崖前现出大片树林,忙即往里赶进。逃不多远,发现野草中隐有一洞,耳听身后追兵同声急呼:“周相公快些回来!那边去不得,再不听话就没命了!”

  文麟只说是假,全不理睬,一见那洞深藏丛树之中,地势隐秘,心想这等追法,迟早仍被迫上,忙往洞中钻将进去。刚到里面,闪向洞侧藏起,屏息侧耳朝外静听,猛一回顾,身后暗影中停有两点红光,心方一惊,忽听人犬奔驰之声似已跑过,回顾红光仍在原处未动,心想如是野兽双目,见了来人,断无不动之理,心中略定,忽听洞外犬吠,却不进来,一会追兵也自赶近洞外,耳听胖妇气喘吁吁,朝狗厉声怒喝:“人既在此,怎不过去搜索?鬼叫做什?”这类藏种恶犬性如烈火,凶猛非常,吃主人一骂,又狂吠了几声,忽朝洞前窜来。随又听胖妇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洞,周相公藏得真好,且喜还未过界,否则把小命送掉,三姑肯饶我们么?”

  文麟料那恶狗嗅出人在洞内,不知何故,欲前又却,先在洞前一带狂吠着发威,忽然窜到洞口,往里一探头,已现出半截狗身,忽又急跳回去。胖妇喝问:“人不在洞内么?”话未听完,狗又二次探头。方想要糟,忽听哞的一声怒吼起自身后,未及回顾,一条和人差不多高的黑影,带着两点红光,已由身后腾空飞出,跟着便听恶狗惨叫和追兵惊呼、逃窜之声,那狗只嗥了一声便不再叫,仿佛被黑影抓死,惊悸百忙中回头一看,前见红光已隐,心想那黑影必是山中精怪之类,万一来犯,岂不把命送掉?正想就势冲出逃避,刚出洞口,便听前面少女清叱之声,目光到处,瞥见月光之下站定两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少年男女,正是去年雪后封山临崖独酌所遇的施氏兄妹,初见时原定以后往访,或是日内再来,后竟失约,不曾再见,想不到会在危急之间不期而遇,因知对方异人奇士,听以前称呼口气,仿佛他家父母与冰如渊源颇深,并是冰如后辈,心中惊喜,忙迎上前行礼,说道:“自从去年雪后一别,因不知仙居何处,无由往访,每日都在盼望,不料在此相遇,真乃幸事。”

  还待往下说时,少年忽然转顾乃妹笑道:“二妹还不快把这伙贱人打发回去,把大黄唤了回来?当真要由它的性,把人全抓死么?”施女正和文麟对立,看神气似想开口答话,闻言微嗔道:“我不似哥哥那样假慈悲,他们自己犯境,无故弄条恶狗来向大黄发威,才有这事。照着昔日中间人所立条款,今夜之事不能怪人,便被大黄全数抓死也是自找。我已喊过一声,那胖婆娘长得和母猪一样,还要倚势行凶,欺压善良。我见了她就有气,顶好让大黄抓死才快人心。哥哥要做好人,不会自己喊去,单支使我做什?”

  文麟听出方才黑影,乃是施氏兄妹所养异兽,胖妇和同来那些追兵已全吓跑,正在逃命,恶狗早被抓死,方想这伙追兵全有极好武功,无一好惹,尤其胖妇这两把厚背锯齿钢刀又沉又重,看去何等威猛,又带了那多人来,竞被异兽吓得望影而逃,可知这东西定比虎豹之类猛兽还凶十倍,照此形势,料可无害,当时心情一定,方想询问那黑影是何异兽,如此凶猛,忽听哀号求救之声,回头一看,正是胖妇,亡命奔驰,急跑过来,口中连呼:“相公姑娘救命!”等跑到三人身前,已累得气喘汗流,披头散发,周身都是泥污,一到便跌爬地上,狼狈已极。

  施女冷笑道:“前年也是你这泼妇无故惹事,后经中人讲和,立下规条,两不相犯。似此深更半夜,到我寒萼谷扰闹,已是欠打,并敢纵容恶狗去向大黄发威,自寻死路。怪得谁来?如今恶狗已被大黄抓死,咎由自取,不去说它。依我脾气,本来你也难逃公道。我哥哥不愿大黄随便杀人,养成它的恶性,方才发令,当已听见。不夹了尾巴逃回家去,又来惹厌作什?莫非想为你那恶狗报仇,和大黄拼一下么?”

  胖妇急道:“二姑娘,我哪有这大胆子惹你家的那几个凶煞?只为今夜所追的是三姑第一次遇见心爱的人,被他乘着三姑酒醉逃席溜走。此时我已快睡,如其不管闲事也好,偏听狗叫,出来一看是他,便追了下来。本意将其送回也可无事,不料这位周相公胆大灵巧,哄得我死心塌地将他放掉,三姑手中那群丫头发觉逃出不远,不敢唤醒主人,随后追来,竟说周相公是我故意放的。三姑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人又由我手中逃出,岂不有口难分?没奈何,只得带了他们男女七人追赶到此。满想他一个文秀相公,刚逃不久,当时就可追上,谁知人虽文雅,跑得却快,加以诡计多端,被他中途改道逃来此地。等到我们发觉不对,重又回追,他已逃过了界。我们原知不合,以为谷口一带不见人影,到处静荡荡的,惟恐回去三姑要打,不肯甘休,意欲把人寻到,悄悄回去拉倒,天胆也没想到惊动你们和大黄那个凶煞。先是满林搜索,不曾见人,因已过界,就是主人宽宏大量,遇上那个凶煞也非吃大亏不可,料知人已逃进谷去,不敢再追,心胆一寒进退为难。也是那狗找死,想是闻出人在洞内,因大黄也在里面,不敢闯进,在外怪叫。我们闻得狗叫寻来,见那洞不大,没想到内有凶煞,强令冲入,这才惹出祸来。有两个逃得稍慢,被大黄一爪一个抓起,如非相公连喊,早被抓死,这一来全都吓跑。我本逃在前面,谁知大黄专一与我作对,别人全都放过,只我一人,无论逃向何方,全被抢前挡住去路,不是将我一爪打跌地上,便把我抓起甩将出去。后来我看出它有心戏弄,想要我命,实在无法,只得逃回原处。我知道这东西最听二姑娘的话,求你大发慈悲,将它唤住,免为所害,感激不尽。从今以后,便要了我的命,也不敢到这里来了。”

  施女目注胖妇冷笑不答。文麟偶一回顾,前见黑影已悄没声的掩了回来,定睛一看,那东西生得似人非人,仿佛猩猩、猿猴一类,偏又身子瘦长,与传说中的山魈相似,却生着两条瘦硬如铁蒲扇大的怪爪,周身细毛蒙茸,油光水滑,脑后一股长发下垂至股,却是色如金丝,又长又亮,这时正站在胖妇身后,怒瞪着一双火眼,两双利爪已然扬起,似看主人神色,只一发令,立将胖妇抓死神气,看去凶猛已极。初见这类猛兽,自是害怕,由不得惊“噫”了一声,往后倒退。

  施女站得最近,忙伸手把文麟拉住,笑道:“周兄不要害怕,这便是我家大黄,原是南荒异兽。小妹幼时,随同家母去往滇南深山之中访友,无心发现。彼时这东西刚生不久,不过二尺来高,先没想到它如此凶猛,恰巧它那母亲为两条毒蟒所杀。我因见它奋不顾身去和毒蟒拼命,已被那蟒缠住,只等吃完它娘,然后吃它,看着可怜,想要救它。家母说这东西和蟒一样,禀性太恶,难于驯养,执意不肯。家母所访友人,男的姓罗,女的姓裘,也是夫妻二人,隐居当地已有多年。罗叔母裘芷仙为人温和,原是峨眉派剑侠,与家父母同门至好,很喜欢我,无意中走来,听我一说,将蟒杀死,把它由蟒口中救了下来。谁知这东西虽是天生恶物,心却灵巧,居然知恩感德,终日守伺洞前,我一出外,便追随在侧,不肯离开,第三日又引了一个大的前来,才知这东西雌雄两个。始而家母不允带回。见它生得灵巧好玩,再三求说,罗叔母又在旁相劝,结局只带回一个。当大黄和公的一个分别时,哭号了一日夜,看去十分可怜。家母偏是执意不肯,没奈何,只得把它单独带走。这东西倒也听话,除喜捉弄恶人而外,不奉我命从不伤人。就这样,家父仍然嫌它性暴多事,时常鞭打,它从来不敢倔强。新近为了本山时有外方恶贼狗盗来此窥伺,附近又有几处凶人,我因家父母长年清修,不愿外人惊扰,前数日才命它移居方才山洞之内,就便防守。对它更有严命,虽不许生人入境,但也不许它离开这片树林。胖婆娘原是蔡三姑的远亲,仗着几斤蛮力,专一欺人。去年我和三姑几乎反目,也由她身上所起。后经本山隐居的冯老头居中说和,两下言明,以你来的那条山梁为界,除却寻常行路经过,无论打猎采药,双方的人均不许其过境。家兄说我寒萼谷中共只两三家戚友随同隐居,平日半耕半读,偶然也练点武艺,打猎乃是一时乘兴,并不以此为生,出产甚多,地势又大,无须出来,只以这片树林为界,不许他们的人来此骚扰已足,我们即使有人出山,也走别路,决不走过山梁那面去。事情说好,至今双方均能遵守。不料今夜又是这胖婆娘引头惹事。幸而我和家兄在谷中玩月,无意之中发现他们赶来,出谷查看,否则我只到晚一步,大黄虽未奉有明令,当初定约时,它曾在旁听见,知是蔡村的人来此生事,只一入境便可随意杀害,同来那伙丫头佃工或者带伤回去,胖婆娘却非送命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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