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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三姑先向双方引见。文麟看出内一姓冯名婉如的和蒙面女子,均生得骨瘦如柴,一脸病容,缠着半大不细的拱背弯脚,方才那么凶横,行路如飞,到了楼内,走起路来偏一扭一扭的,不时朝着同座一个姓刘及一个姓朱的男子乱飞媚眼,满身丑态,看去都觉恶心。另三女子,一个中人之姿,人也比较稳重;下首一个身材微胖的丑妇,面如枣色,说起话来,涎沫横飞,和婉如互谈前事,咒骂不已;另一少女虽然愁眉苦脸,因其不多说话,还不十分讨嫌。听三姑说,下余三女,一名杨金凤,一名夏山兰,一名冯娇;二男子一名刘独,一名朱大城,与先走矮子冯浩同门世交,男女七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刘、朱二人年均五十以上,下余四女也都半老徐娘。文麟听过拉倒,稍问姓名,便随主人入座。

  文麟书生积习,平素未与外间妇女接谈,见婉如和夏山兰语言无谓,面目可憎,一身丑态,词色又极骄横,看去讨厌,心又有事,始而烦恼难耐,懒得理睬,后见三姑不时媚目流注,隐含忧怨,似怪自己不守信约,想起前事,只得强打精神,随同言笑。因是举座无一可谈之人,比较朱大城人颇谦和,说话也有条理,不像绿林中人,坐得又近,先前只饮闷酒,不大说话,这一接谈,对方竞是文武皆通,渐渐谈投了机,看出朱、刘二人均似与冯婉如有染,知这伙人都是江湖豪士,听姓朱的口气,隐居本山已有多年,并还不是绿林中人,不过与三姑上辈交情太深,遇请必至,故来赴约,平日无什往还,暗忖:“此人言谈见识俱都不恶,便姓刘的,外表也似一个读书人,怎会和这样妖淫无耻的丑泼妇勾搭?男的当着人只是有问必答,还不十分显明,女的竟在众目之下昌言无忌,丑态百出,可见人之好恶,好些均出情理之外。”心正寻思。

  三姑见他忽然说笑起来,但只对付朱、刘二人,不理几个女客,冯婉如、夏山兰也是实在淫贱,用人之际,加以蔡、冯两家渊源,不得不加敷衍,文麟正人君子,对此丑态自看不惯,不能怪他,心中一喜,由不得对于文麟加了殷勤。人最怕比,尤其许多女人聚在一起,才貌之外还要考量气度谈吐,文麟自来言出必践,加上感恩之心,三姑本具极好才貌,当夜又横了心,全无顾忌,以为人非草木,既感前恩,便非无法可想,事须循序渐进,主意一定便复常态,有了自尊之心,言动自然较前端雅,于是下余几个女子全被比了下去,成了鸡群之鹤。

  这时外面残月未堕,曙星始明,天色反更昏暗,室内却是酒暖香温,花影在壁,宝镜明灯之下,越显得女主人容光美艳,无限丰神。文麟又是有意敷衍,无形中连三姑也谈投了机,把以前厌恶之念去了多半。后来文麟觉着酒吃大多,朱大城似借说笑灌酒,天色已明,音信毫无,虽想大白日里,三姑任怎厚脸,决无当着许多客人,强迫自己作出无耻举动,毕竟事已闹大,这面能人甚多,否则龙子等三人不会被人唤回,司徒兄妹应早得信,也无不来之理,还有方才二婢所说异人,不知是何来历,矮贼冯浩也未见回,前途十分危险,将来究竟如何,一时之间捉摸不定,事尚难料,到底小心为是,方对三姑笑说:“酒已足量,不能再饮,可否借地稍眠?”忽听楼梯微响,跑上一人,正是冯浩,面有笑容、与前时紧张神情迥不相同。文麟先听二婢归报,说得异人那等厉害,满拟冯浩久去不归,必无善况,及见这等神情,分明未遇打击,心方一紧。三姑已先开口笑道:“二哥但说无妨,可是我们所料那人么?”

  冯浩笑答:“我和你分手以后,一面命人抬埋死尸,乘着残月四下查看,并无那厮影迹。我回家一探,发现角犀受了重伤,先当那厮所为,否则角犀何等凶猛,怎会重伤,连那长角也断去了半截?后一细看,竟是被什猛兽所伤。本山异兽只有大黄一个,如真得胜,角犀早被抓死,不会截断一角,又放它逃走,腿上的伤,又似被什尖锐之物划破了一条裂口,那么坚韧的厚皮竟被刺破,再深一点便成残废。越看越不像是大黄所为,心正惊奇,大哥忽然赶来,说方才闻得角犀悲号怒吼,正要出寻,姜老前辈忽然驾临。这一来,连爹爹也放了心。我知陈、向两家父母师长交游甚多,好些老辈均有深交,今夜不知所遇何人?既是老辈好友,自然不敢违抗。他们住得又远,无法询问。好在姜老前辈一到,多厉害的敌人也不足为虑,得信忙同赶往拜见,竟是专为我们之事而来。我自高兴,陪同吃了几杯消夜酒,想要赶回报信,又不便离开,正想主意,反是姜老前辈开口说要安睡,令各自便。我送他回房,便赶了来。时已大明,沿途又留神查看,只遇到几个相识山民,均说天不亮就起身,井未见一生人,也未见甚叫花子。近数十年假扮乞丐游戏江湖的共只三人,一位已多年不管闲事;一位与爹爹相识年久,多少有点情面;只内中一位脾气古怪,自来有他无人,心狠手黑,便是方才我们说的那人,但我细问玉香,形貌神情,俱都不对。我想前二人决不会来,只这一个最讨人嫌,有姜老前辈相助,也可无虑,何况此人素来强横,自居老辈,不去惹他,无故不肯出手。玉香所遇花子,虽是另一敌党,如真武功高强,决不会事完走开,寻他不见,此时更无如此安静。听大哥说,爹爹知道三妹心志已决无法挽回,当时虽然劝阻,事后仍有安排,已用亲笔书信约人去了。”

  三姑接口笑道:“诸位哥哥姊姊的盛情,我自感谢,如说干爹他老人家肯为此事用心出力,只恐未必吧?他老人家近些年来,为了一班后辈常受人欺,所说敌人均是一个中年穷酸,与去年由舍身崖移居后山明月峰旁危崖茅篷那姓简的形貌相同,表面推说隐居纳福,不再出去过问闲事,暗中自然气愤,在打主意,不过他老人家一向深沉,不肯显露罢了;去年三哥为助友人,和人动武,又是那穷酸在事前出现了两次,当日已占上风,忽被一戴鬼脸的黑衣矮子把三哥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由此左膀变成残废,想起门人儿孙在外每次吃亏,事前必发现穷酸踪迹,到时便非败不可,但这厮本人近十多年不知何故不肯亲自出手,料定是个和江湖绿林作对的怪人,想系以前对敌受过内伤,更把江湖上人恨入骨髓,仗着同党众多,耳目又灵,自己不敢出场,专门通风报信,支使别人代他出头作对。干爹这才大怒,表面仍未现出,反把大哥骂了一顿,正月初三我去拜年,偶因酒醉露出口风,大意是说,隐居舍身崖旁那姓简穷酸形迹可疑,以前在外连个真姓都没有,去年才考查出他的姓名,由此跟踪前来查访的仇敌不知多少,均因这厮为人机警,有人往寻,定必失踪,连面都未见过,又无一个徒弟,几经考查,虽然断定是他,只还未探明他的来历,因何专与江湖上人为仇?因其党徒大多,个个能手,干爹身家在此,不得不加慎重。到了除夕前三日,又有数人寻来,内中一个便是姜老前辈爱徒雷鹏。为了这厮前去年又和好些同党出场,先后在成都和小三峡、老龙场等处接连伤了他们不少的人,并还当众辱骂姜家师徒,姜老前辈也生了气亲自出来,因听传言,最后一次,有人发现他与关中九侠相识,为恐人少,打算把人约好,连昔年嵩山那场过节也找回来,一面查访这厮踪迹,展转寻到舍身崖,人已搬走,同时得知关中九侠已全入山隐修,不再出世;后隔年余,来向干爹打听,彼此合谋,正要往明月峰寻去,因知事非小可,本山还住有几家能手,似与穷酸有交,为恐到时作梗,不肯轻举妄动,一面劝阻来人,一面借着游春约请昔年那些好友,等人到齐再行发难。此时大家背后议论干爹年老怕事,敌人是否姓简的尚未拿准,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及至上月姜老前辈回信,二老所见相同,均主慎重,并还断定此二三十年中专和江湖上人作对的,均是姓简穷酸,此人以前必是剑侠一流,不知何故后来不肯出手,也许受过内伤等语,众人才无话说。新近探明姓简的又不知去向,只剩一个小徒弟和一文士在内居住。先想把这两人擒去拷间真情,并做押头引那敌人出来,干爹又觉多年威望,乘着敌人不在,去擒人家徒弟和同居友人,这两人又是一个小孩一个文人,强弱相差大远,就此下手有损盛名,不令我们举动。谁知前日周兄闲游到此,可恨贼和尚欺软怕硬想要行凶,我看了不服,出头拦阻,才有今日之事。事情干爹早有成算,我不过适逢其会,作了火药引子而已。干爹既想为儿子门人报仇,并除将来后患,昨夜见时,对我的事再三力阻,如今又全推在我的身上,实在令人不解。我已打好主意,无论敌友,用什心机,豁出这条苦命,也必不肯改变初衷。多厉害的人到此,就把我乱刀分尸,只有三寸气在,也决不受人愚弄了。”

  众人见她说时气得满脸通红,双目泪珠晶莹欲堕,又复强行忍住,知其悲苦非常,同声劝慰,力言:“三妹多疑误会,老大公实是为好。”三姑哼了一声,朝文麟连看了两眼,忽把酒壶拿起,把酒斟满,笑对文麟道:“我知你昨夜实在劳倦,酒吃多了伤神。我这样请客,多好的心也难使你领情。看在我诚心诚意,请同干此一杯,送你去往那边房内安卧,起身时再把家藏陈酒开坛,好歹陪你多吃两顿痛快酒,你看如何?”

  文麟见三姑倚着酒兴,目中无人,悲愤之概,最奇是对于冯八公大有微词,当人子女讥嘲对方尊亲,听的人均如无觉,反倒殷勤劝慰惟恐不及,也不知是何原故,恐其以酒装疯,回忆前情,也觉心境可怜,便把酒杯举起,笑道:“朱兄也请同饮一杯如何?”三姑不等话完,先伸玉手拦道:“我不要他,只和你同饮一杯,也不许多吃。”文麟无法,只得应了。二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三姑见文麟居然听话,神态自然,越发高兴,笑对众人道:“诸位哥哥姊姊请各随意,小妹安置好了这位佳客便来奉陪。”说罢起身,向前引路。

  文麟在后,刚发现婉如又瘦又干的薄皮小嘴朝三姑撇了一下,似在冷笑,心生厌恶,又看出当日情势,三姑和冯家必有一些爪葛和难言之隐,否则这伙人均非善良,决无如此好说话;料知三姑性情高亢,定必势孤,而那蒙面丑女冯婉如对她决无好意,为念前德,不由又生同情之感,心念才动,三姑已回身延客,恐其伸手来扯,索性走前一步,一同去至前夜房中。三姑早已命人备好精美卧具,请文麟脱衣安寝。

  文麟自不肯当人脱衣,又想初被擒时曾受冯氏兄妹侮辱,意欲就此离间,悄声说道:“我看三姑为人,除却性情稍刚而外,实是好人,如何所交朋友,除却姓朱的比较稍好,下余全是一伙狗男女?那骨瘦如柴的丑妇方才暗中冷笑,目射凶光,席问和刘、朱二人又是丑态百出,实在难看。你和他们一起,还须随时留意呢。”

  三姑闻言,笑容骤敛,凄然说道,“你果好人,眼力也还不差,可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改口说道:“实对你说,我寄身虎口已非一日,冯氏全家老少都非人类。如不是我还有一点骨气,能用心机应付,先父又还有几位老友可以照应,早就成了虎口之食。你说那丑妇生得那么枯瘦,活鬼一样,偏是淫凶无比,既贪且狠,更喜拨弄是非,表面和我亲热,实则到处拨弄长舌,无事生非,任换一人,早已落了他们圈套。话说太长,你已疲倦,我在房中,必还拘礼,请自安卧,醒来和你长谈,当知我的为人。只管放心,决不相扰,便有什心腹的话,也通情理,不会强你所难。我少陪了。”说罢回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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