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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少妇先指黑女笑道:“这是隐居本山的西南有名人物黑衣女侠晏家大姊,单名一个瑰,人最义气,生具至性热肠,平日孤身一人往来西南诸省,专一济困扶危,拯济穷苦无告的人,但又不似绿林豪客劫富济贫,因其聪明绝顶,智计过人,只管挥手万金,散财如土,从未做过偷盗之事,因其家业豪富,由十八岁上便百计千方救济孤寒,无善不为,常说我那钱财均是祖上遗留,不劳而获,享用可耻,再说也用不了许多,也应以自身能力谋生,如何享受现成?仗着天生异禀,从小便得高明传授,一面托了可靠的人代掌家业,救济穷苦,自己弃家入山,专心习武。过了两年,遇到两次灾荒,把富甲一省的家财散去大半,觉得照此下去,多大家财也有尽时,以后想做好事便难为继,重又出山,把管的人召集拢来仔细商计,除留下十亩祭田外,连所居圃林房舍、古玩衣物完全卖光,然后招些穷人,往各省山野之中开荒,由她供给牲畜农具,合力分耕,自家不时往来其间考查勤情,也不收入租粮,只把自家救人济世的心愿常时向众人分说,立下许多善法,每一苦人在她全力供给扶助之下,上来壮丁每人可分六亩以上,老弱减半,在此限度以内,任其辛勤积蓄,随便享用;每人所耕或是所得超出十石谷米,再提三成归入公仓,专备荒年和她助贫救苦之用,不消两年,各地全都堆满,除粮米外,还有各种珍贵药材以及山中猎得的兽皮之类,她再取走一半,又招一些苦人,另觅沃土聚众开垦,因此越来地方越多,所救的人不知多少。这班苦人多有良心,她又日行千里,往来飘忽,赏罚严明,武功极高,人不敢欺,遇到救人的事,无论人力财力,个个争先恐后。开头几年她真苦极,既要操心又要劳力,日常奔走往来于西南诸省深山之中,全无半点空闲,平时想见她一面都难。直到去年,她开辟的山中乐上虽然比前更多,却添了几个得力门人和好帮手,才在本山风景佳处自建这所房子,隐居安息下来。就这样,仍恐那班人富足以后又贪安逸,不依时行乐,懒于耕作,每隔三两月仍要出巡抽查一次。如其说她有钱,她自身不过这几间全以己力建成的寻常房舍,食用衣物全都自身劳力所得;说她无钱,遇到善举,一声令下,或钱或米,多大数目,也只三数日内纷纷云集,没有办不到的事。我对大姊真个佩服极了,不过她那脾气古怪,除对穷苦人一律民胞物与,饥溺同怀而外,平日见人却是落落寡合,可是一经投契便成骨肉之交,只不大看得起男子。她帮人忙,认为人类互助理应如此,不喜人说感谢的空话,能听她的就高兴了。妹子以前也曾蒙她厚爱,只为一事忘了她的嘱咐,她彼时又不在山中,无可商量,以致铸成大错,终身之恨。一半不好意思见面,一半怕她怪我,不敢登门已有数年,不料方才途中相遇,对我身世处境反更同情。想起这几年的自作自受,真个难过。可是大姊这样好人,也有一件短处……”

  淑华本想询问文麟师徒下落,见三姑所说也颇有趣,说的又是主人,正在静听,心中敬佩,觉着这等奇女子世上少有。黑女插口笑道:“三妹真个讨嫌!我原因身为女子,容易遭人轻视,仗着有点精力财力,帮点苦人的忙。我行我素,只做一点实在事,既不图名也不图利,这有什么可说的?淑华姊想听的事,你还一句未提,只说闲话作什?”

  三姑笑道:“二姊新来,你又这样爱她,大家官眷,多好也有一点习气,老大姊的古怪脾气我不先说几句,她怎知道?遇事一存客套,惹你不高兴,不是美中不足吗?”随向淑华道:“大姊隐居山中,轻不与人来往,凡能登门的全是至交姊妹。因其最善烹调,讲究饮食,做得一手佳肴美点,每有佳客登门,必要亲手做上几样肴点出来款待。她素不喜人恭维,只说她菜好,吃得更多,她便喜欢了。”

  黑女笑骂道:“放屁!莫非像二妹这样秀气人,吃不下也要勉强她吃?正经话不说,扯这闲白作什?”淑华乘机接口道:“听二位姊姊口气,似与敝友周文麟、小儿沈煌见过,他师徒二人今在何处,三姊可知道么?”少妇答道:“妹子蔡三姑,此事说来话长,还望姊姊不要笑我。”随把巧遇文麟、一见钟情,以及文麟痴恋淑华、立志终身不娶,后来双方言明心事结为骨肉之交,所有经过,连文麟在温室中想念淑华、自吐心事等情全都说了出来。

  淑华听完,想起文麟的苦心孤诣、痴情恋爱,自己为了礼教束缚,空自肠断,无由慰藉,只顾一时浮名和爱子的将来,平日连面都不肯见,形迹上委实对他不起,难怪伤心失望,最难得是他心只管伤透,依然情有独钟,不肯别恋,像蔡三姑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是女方俯就,百计图谋,软硬兼施,依然情有独钟,无动于怀,结果反以骨肉之交化除对方同梦之想,使其无法开口,一面却想披发入山,把今生的热望付托在渺茫的来生,这等痴情人实是古今少有;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

  黑女晏瑰见她伤心,笑问道:“空自悲感,有何用处?实不相瞒,我平生最讨厌男子,以为他们全是为了一时迷恋,假托痴情,等到心愿得遂,不是纵情终欲,始乱终弃,便是日久爱弛,隙未凶淫,一班有才有貌的女子为他们甘言所哄,吃亏上套的不知多少,每一想起便自不平,常想男女都是一样的人,如何男子就可以建功立业,一旦得志更可为所欲为,一到女子身上,便成奴婢一样人物。有才有貌的,嫁得好了,不过受人愚弄得年久一些,任她天生智力超过男子十倍,依;日一事无成,处处仰人鼻息,一个不巧,所适非人,便要饮恨终身,才貌平庸的,身世悲苦更无庸说。觉着无论男女都应有他的事业志气,虽然积习相沿,几千年来女子都仰男子鼻息,空有才智难于施展,自古迄今,为礼教所埋没的才智女子不知多少,因此对于男子每存偏见,厌恶的多,最恨是假托多情一味自私的那班野男子,像周文麟这样痴人却真第一次见到。虽然我的主见是不论男女都应有他的事业心志,人活世上好歹也要发挥本身智能,为国家为众人做一点事,不应为了所求不遂就此灰心,虚生一世。像他这样,一面只管悲苦绝望,一面仍想把意中人的爱子尽心尽力造就出来,这等人也算是难得的了。他对你真叫作是苦心孤诣,情痴爱热到了极点。我最恨人为了虚名,故意守那昧心寡。我不知姊夫在日对你如何,如真夫妻恩爱,你一面想着亡夫在日的恩情,一面抚育聪明年幼的爱子,虽感对方情深爱重,但又不忍背夫弃子而去,那就不必说了。如是为了礼法虚名,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周文麟也是一个才智之士,他有他的事业心志,如今为你灰心失望,你对于他却须有个打算才对呢。”

  淑华早看主人口直心快,女中英侠,为人见解都非寻常,自己受迫背盟之事还未得知,已是这等口气,如说实话,必怪自己情薄,如以假言相告,更对不起文麟情义,正自为难,寻思未答;猛一抬头,瞥见对方一双精光闪闪的怪眼正注视着自己,立等回答,三姑更是忧喜交集;暗忖:“真人面前万说不得假话,何况自己业已负心,再不认咎,如何对得起人?”念头一转,先把幼年和文麟爱好、订盟经过和近年相处情景说出,然后叹道:“照真的说,妹子真个对他不起,并且文麟对妹子痴心热恋,苦志相从,只求常时相见,并无非份之想的真意,亡夫也早看出,不特死前屡露口气,欲令妹于改嫁,并还留有遗书笔记。无如妹子昔年误信浮言,背盟改嫁,负心于先,又以爱子太甚,恐其长大受人讥议,再者亡夫对于妹子,昔年虽以财势阴谋强迫成婚,平日相待也颇恩爱,最难得是他发现文麟为我而来,丝毫不为忤,临危遗命,反劝改嫁,也颇使我感念。心想一误不堪再误,如不改嫁,虽对文麟一人负心,好歹还有一个对得起的,如再嫁人,便是生死两人都有愧对。文麟又是那么痴人,他对我越好我越难过,以后煌儿还难为人,日夜愁思,实在难于两全,只得咬紧牙关,强忍心痛,欲使文麟当我真个无义,终年难见一面,欲使愤激而去,另谋良姻,把我这苦命负心人忘掉,妹于心中也可减少好些隐痛。不料他还是痴到了底,只管怨我薄情,不特嫁他无望,他也不作此想,连想日常见面稍慰相思都办不到,仍把煌儿的文武两途都达到了成功基础方始罢休,像三姊这么才貌双全的侠女,竟会辜负人家盛意。我又不能违背初衷,只加苦痛,还有什么打算呢?”

  晏瑰闻言,笑道:“淑妹真个志诚,没有丝毫掩饰。实不相瞒,你二人的事,方才我往寒萼谷已听人说过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这痴人对你如此情深,能够嫁他固好,不能也不应使其为你灰心世事,就此终了。我现在打好一个主意,你能破除世家礼法之见,听我的调度么?”

  淑华对于文麟,心早感动,只苦无法善处,一听主人要她破除世家礼法之见,不知何事,脸上一红,正自迟疑未答,主人已有不快之容,只得叹了口气答道:“妹子此时方寸已乱,好在前言已早说过,区区苦衷,当蒙鉴谅。大姊有何高见,请说出来吧。”晏瑰知其成见难移,笑道:“我早说过,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你当我要迫你降志相从么?不过我见你们几个人都太痴得可怜,人生只有数十寒暑,荒弃了天赋智能,什事不作,却在苦痛中生活下去,大是可怜可笑,打算于中化解,使彼此心安,化苦为乐而已……”话未说完,淑华已听出言中之意,好生欣喜,忙道:“大姊美意,妹子无不遵从。”

  晏瑰笑道:“我早知这等作法你必愿意,无如你们这些不通人情的大家世族,自来便有好些束缚拘泥,使至性至情的人无从发挥,男女相对,稍微情发乎中,不能自己,便成了大逆不道,为此把话说在前头,免你到时不照我的话做,误人误己。别的我不勉强,只贵友到时,你能化除世俗礼法之见,去掉拘束,容他稍微亲近,事便可以有望。好在此人性情君子,决不会有什过分举动,何况又在我家,你意如何?”

  淑华闻言,由不得把头微点。晏瑰知她默认,便凑向枕前,教了一套话。三姑见二人附耳密语,料谈自己的事,又愧又忿,当着淑华,又不便自吐心怀,脸上一红,打算避开。淑华话已听完,大为赞同,瞥见三姑起身,忙喊“三姊请回!”晏瑰己纵身一把将三姑拉住,笑道:“我们又非背你,是怕你二姊当人害羞,你走作什?”蔡三姑眼花微转,忍泪说道:“反正与我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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