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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一会,医生得信赶来。跟着源发长少东马康的从人、带了褥子被套茶果衣物先到,径往北院陈设。最后才是大帮到来,共有三百多牲口,客商镖师和车把式不下二百余人。为首一辆三套大马车里面卧着马康,一个亲信人相陪在内,两名镖师跨沿。车把式一色新青布袄裤,也是紧身密扣,手执丈八长鞭,抢步向前,拉着头套牲口嚼环,由店门青石砌路上,轻车熟路,流水一般,直往北院中跑进。另有十来个亲信人等镖师,车到店门,纷纷跳下,跑步向前,赶在头一辆大车的前后左右,蜂拥而入,只剩车把式赶着空车往骡马院中跑去。后边大队也相继跟踪人店,各就安置。店中平添了无数驼马嘶鸣之声,乌烟瘴气,闹过老大一阵方始宁息。

  吴勇早随往北院中张罗,招呼马康上炕,倚炕坐定,把备就的医生陪了进去,诊完脉开了方子,店伙飞跑抓药去讫。见马康虽然恃强挣扎,人已烧得周身滚烫,随行诸人只管问暖嘘寒百般趋承,均不爱答理,也不肯吃东西。知他嫌烦,便告退出来,寻了帮中一个老客,去至柜房中叙旧,备些酒菜,相陪小酌,就便探询适来怪客是否和他东家有什么渊源,东家平素有无仇人,来时途中可曾发生什么怪事,以便应付。

  这老客也姓马。名进财,是马康远族叔伯。他虽在帮中地位不高,却是从小由学徒熬到外柜,长年出外跑道,经验宏富,人也精明干练,江湖上的什事都不甚外行,颇得东家信任。源发长买卖在青海是第一家,西北诸省,是大地方都有分庄。这等地位的有好几十人,在老店还不怎显,出外却成了一个次要脚色。西北客店,为商帮熟客接风洗尘原是常有的事,似这样单独邀请背人小酌却是罕见。马进财本知店东不是善良人物,不过贪他店大,起居饮食样样方便周到,好在本身财雄势大,断定不敢胡来,多花几个钱财东并不在乎,所以每次投店俱未拦阻,日久成了惯例,更不便招怨惹事了。吴勇也知他老练,常打招呼,算是彼此心照。这次马进财刚一落店,洗脸漱口,换完衣服,吴勇便是亲身邀往叙谈,已料有事。一进柜房,宾主坐定,说了几句,店伙忽端进几碟精致酒菜,更疑他想买自己的口,当时便要起身辞谢。吴勇先恐客人疑怪,本欲淡淡地随口探询,不愿实话实说,见状知他误会,只得力示无他,把适间怪客来时情景实话实说。

  马进财只是拈髯摇头,一言不发,等吴勇把话说完,寻思了好一会才答道:“青海姓马的,十九都是我们一家。我从小就在柜上,是东家的近人,和有头有脸的差不多都见过,并没这么一位。适才仔细寻思,只一位有大名望有大本领的老前辈,生相举动与你说那位老客有两分相像。但他老人家的真名只一个字,不叫雨辰,晓得的人甚少。连我也只前十年,老东家打发我装了两大车银子和一些礼物,由西宁送往宁夏乡间他一个好朋友家中,说他老人家来信相借,立等使用,背地对我说起他的真名,才知就里。至于他那外号独行神叟铁梧桐,久已名震江湖,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如若是他决不会寻我们的晦气。但他老人家先住玉树,还常出门管点闲事,自从那年青海西藏交界青沙嘴,他门徒给他修造的一所庄子落成,好些朋友门徒都搬去与他同住,就当年给他共祝八旬大庆,由此家居纳福,不再出来。你们和他素无过节,到此则甚?所以又觉不似。除此之外,就有几位人物字号,则和他所说辈份不对,再者年貌神情也都不十分像。他身虽长,好似胖些。依我多年江湖上的阅历看来,此人决不是个好惹的。如真有大帮客货同来还不要紧,越是孤身,必有所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回来务要好好待承,敷衍过去,免得出了乱子,不好收拾。”

  吴勇也是走惯顺风,心狂气做,起初请马进财盘问,只恐怪客真是源发长的长老主要,怕得罪他,伤了财路,并非怕他寻事。及听说起怪客颇有几分与当年名震西北的青海玉树铁梧桐独行神叟相似,虽然吃了一惊,后来马进财一说不是,便未在意,闻言笑道:“马客人,你我彼此心照。不是我吹,如真是铁马大爷驾临敝店,固是贵东家的尊长,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么也该好好接进来,好好送他上路。即便他不是铁马太爷,只要与宝号源发长有一点瓜葛,我们多年客主,必有一分敬意。要是外人要到小店发歪,不是我吹,兄弟我不算什么,敝东家在这黄河两岸闯荡多年,也颇有个名头。我们做的是生意,他拿客礼来,我按主道走,也不管他是孤身寡身。真要上门找便宜,一头挑葱,两头挑蒜的,管教他走得进来爬不出去。只不是宝号同人,就好办,提防他则甚?”

  马进财人甚深沉,适才寻思,本已触动,连日路上所遇之事,因自己尚拿不定那异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好在决不是和自己一行人过不去,恐其别有作用,不便给他说破招恨。不过少东正病,没想到来路所遇异人也落在他的店内,又似特意上门寻找晦气,自己人畜财货又多,既住他店,终以无事为佳,所以淡淡点他几句。不想夏、吴诸贼丧门照命,吴勇没有省悟,认作寻常商人怕事口吻,大发狂言。

  马进财听他直连独行神叟都不怎样看在眼里,心中老大不快,暗忖:“我好心好意,看在老客老主,劝你几句,你倒这样不知好歹。平日我只看出这厮不是善类,上下游客商常时出事,定与省城水寇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不知他有一个好汉东家。全帮常住他店,虽说没出过事,并还好好待承,那一则仗着镖局名望和随行能手众多,二则看在肯花钱份上,不敢树敌断路,怕弄巧成拙罢了。看他如此凶横豪强,倒要听听他是什么来头,以备万一出事,好占根脚。”仍然不动声色,拈髯笑道:“贵财东是哪一路英雄,我怎的从未听人说?何妨说出尊姓大名,我们走外路的遇事提起,也好得个照应。”

  吴勇原本机警,只为适才头次受激怒发,一时气浮,又错当马进财久惯江湖必有耳闻,说漏了口。吃这一间,反倒不便掩饰,只得说道:“敝东便是现在抚台大爷的好友。抚衙何总教师的师兄弟,兰州西关金天观虎爪真人常祖师爷的心爱徒弟,黄河两岸到处闻名的分水蜈蚣夏三大爷。”言还未了,忽听后窗户外似有人骂了句:“好不要脸的狗娃!”吴勇心中一动,忙就窗眼往外一看,窗外原是往偏院客房的过道,这时正有几个住客上街买东西回来,一路说笑,由院中走过,好似适逢其会,并无人在窗下窥听嘲骂,也就不以为意,仍接口道:“马老客人也是老江湖了,怎还不知道么?”

  西北荒寒之区,野牛野骡之类的猛兽到处结队游行,往往一过就一整天,人畜遇上便无幸理。更有怪风矗如山岳,中夹火星,飞尘扬砾,凝聚不散,瞬息数十百里,如万雷齐鸣,惊天动地,人畜当之,九死一生。常跑长路的专讲究耳目灵敏,见多识广,以便趋避。马进财从小就跑外柜,最擅长是耳听,无论盗贼异兽以及数目多少,相隔百里以外,被他伏身地上一听就知分晓。适才明听出骂人的声音在房檐上面,吴勇竟未觉察,虽然暗笑他蠢,因吴勇不但与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代他在此开店,知是手下亲密党羽,也自心惊,当时不能示弱,仍笑答道:“掌柜的和夏三爷是好朋友,我早就有个耳闻了,却不料还是同伙发财,那就无怪乎生意兴隆了。”说罢揭过,又提了一些闲话。

  吴勇心气渐平,越想今日说话越冒失,尤其是过道隔窗好几丈远,适才窗外骂人的声音又巧又近,自己闻声外视,那几个归客已然走进偏院门口,笑语模糊,怎入耳那般真切?再者本店根底也不该轻易对外吐露,一阵胡思乱想,不觉心神不定,烦躁起来。马进财见他躁妄不宁,便即道谢告辞,始终不再提起前事。吴勇转托他不要向人提起。进财淡淡允了,作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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