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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这次更是恶作剧,封启旺只见一条小黑影在前面土墙拐角之处闪了一闪,因黑摩勒身量大小,又是由斜对面一株大树后飞起平窜过去,凌空横越,神速异常,看去直不像人。封启旺在自练就一双神目,竟自看了半截影子,并还没有十分看真。那一带地方,狼和土豹子、狗罐之类颇多,如在平日,非以为是狼、豹之类不可。这时因为适才吃人戏耍,觉出对方身手轻灵行踪飘倏,不是庸手。尤其是何天胜该死,丢了人还道字号,对方听了自己名字,不但不退,反倒嗤嗤冷笑,给何天胜又加了满嘴沙土。凭自己目力何等灵敏,明明人在近侧,竟会查看不出,并且沙土是散东西,此时风力极劲,对方虽是顺风撤来,但听敌人笑声是在道旁柳树之后,少说也有两丈开外的问隔,又在黑暗之中,竟会团而不散,打得那么又劲又急。三人并行,只何天胜张口喝骂,撒了一嘴,自己紧贴在侧,并未十分沾上,别的不说,单这目力和手上功夫已是惊人。情知善者不来,自己在甘、新道上多年威望,交情甚宽,对方纵是仇敌,不留情面,也该发话自道来历,才够过节。似这样一味暗中戏耍,视若无物,何天胜道出字号以后闹得更凶,只冷笑了两声,始终没有答腔,如无真实本领,怎敢如此?敌暗我明,又带着两个累赘,惟恐顾此失彼,只得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因断定对方不是什好相与,虽然气忿难消,去往北号访查敌人来历踪迹,立意一拼,强敌当前,暗中却自戒备,一见黑影,便把脚步放缓,耳目并用,边往前走边留神查看,暗忖:“此是镇上大街,并非荒野,南北两号有不少打手,武功虽是平庸,寻常狼、豹等小野兽决不敢轻易涉足。尤其今晚虽是风高月黑的深夜,但值强敌登门,夏三黑在存亡之秋,又吃敌党杀伤多人,南北两号不时有人来往报信,更不应有这类东西出没。如是先前所见对头,偏生得那么瘦小,又是横着飞过去,人哪有这等纵法?正打算故作未见,从容走将过去,等到邻近土墙,突出不意凌空纵起,飞越过去,落向拐角那面,同时取出身边铁弩准备。如是狼、豹之类,且由它去,仍照预定,去往北号查访,如是对头埋伏在彼意欲暗算,便用连珠弩赏他两箭。”主意打好,便将独门铁弩由腰间暗取下来,将弩筒藏向袖口之内,故作毫不惊异之状,抄着双手,信步往前走去,及至走到土墙相近,脚底猛一点劲,平空纵起两丈高下,齐着半边墙角,由上面飞越过去三丈来远方始落地。

  原来金沙镇街道弯曲,沿街多是人家店铺,只南号出来往北去有一片空地,乃四乡赶集的场所,大约七八亩。东南角有一幢土房,年久坍塌,只剩一片上墙突出道上,拐过墙角就是去北号的大路,场上除稀落落几株白杨衰柳外,空无所有。时当深夜,大风初歇,余势未衰,尘雾飞扬,一片沉黑,多好目力也不能看出多远去。封启旺自负练就一双夜眼,耳朵又尖,先以为这么几步路的工夫,又未听出有走动声息,不问是人非人,怎么也可看出形影。及至落地,定睛一看,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一点形迹,那几株杨柳又都枯死,只剩老干杈丫,虽有一株有点枝条,但也瘦弱得可怜,枯树均近道旁,相隔都在五六丈外,与黑影纵处相背。如是敌人,必已发见自己,照头次相遇情景,遇上不是明斗便是暗算,全场一片空旷,要埋伏必在土墙后面,决不会舍近图远,藏到那些树后面去。如是狼、豹之类,见了人,就不突起相扑,多少也可查出一点声形。越想越怪,先本微微瞥见一点形影,渐疑眼花看错,心中狐疑,重又前行。因前面空地,敌人无可藏身,那几株老枯树,敌人藏伏在彼,一则隔远,无什用处,二则易被查见。敌人知道自己是行家,决不会如此轻率,也许早去北号马震那里,自己倒白费了些心力。为了图近便由场上斜穿过去,这一来,正走过两株老枯树下。

  事也真巧,走着走着,忽然风定云开,现出半轮极昏黄的月影,夜行人眼里的道途自然看得更清楚,那两株枯树南北斜对,相去约有五六丈。封启旺虽料树下不会藏人,树上尽是些短秃枯干,毫无可藏之处,但仍是手按弩簧暗中戒备。走过第一株树底下,果然什么动静都没有,遥望前面那株树干,已被人砍伐殆尽,共只剩了两三个短而秃的权丫,兀立在暗夜昏月之下。因这株树木较粗,断定有人必在树后,决不会藏在树上,过时,一心注在下面,特意绕着大半边环走过去,仍是形影皆无。暗笑自己多疑,这么风沙深夜,敌人又不知自己要去北号寻他,怎会来此藏伏?心中寻思,人已由树下走过。因料敌人不会伏伺,脚底一按劲,方欲加急往前跑去,人才离树不过丈许,猛听身后头上枯于索的一响,心疑有变,赶急举弩,定睛回望时,刚看到老树叉上钉着的半截秃干忽然离树飞落,手中连弩还未及发,同时猛觉头上风声,百忙中使手一挡。谁知那东西竟是软的,已然套上身来,接着腰问一紧,身子便被那东西连头带腰束紧,离地上升。才知那东西竟是一个长索做的圈套,圈并不多,打得甚巧,恰将人上半身连手绑紧,身子悬空,用力不得,又极坚韧,凭自己一身功夫。竟会挣它不断,一挣反而更紧,下半身未套,脚尚能动,双手却被束住,一毫动转不得,只树干一阵索索轧轧之声,身子越吊越高,直到离地两丈,快要近干方始停住。才知上当,又恐惊动镇上人等现眼,连急带气,一面运用真力,想将绑的索套挣断,口中牙齿挫得连响,兀自不敢开口。

  先还当敌人不知是什出色人物,敢于轻捋虎须,结此不世之仇。等到身子悬空停住之后,忽见树后跑过来一个身材矮小得和十三四岁幼童一般的敌人,手指封启旺笑道:“你便是刚才那狗腿子说的火猴子么?看你走起路来跳跳迸迸,果然像个猴子。本来我和你无仇无怨,没想和你开玩笑的,只为你同那两个狗贼走后,我听朋友说起,你在西北路上妄自尊大,仿佛像个人物似的,你又在背后吹牛,所以想会你一会,看看到底有多大本领,不想如此稀松。我明明假装树干,直钉在这树权丫上,天虽然黑,还有一点朦胧月影,我那朋友还说你和马一样长着夜眼,竟会看不出来。我不合误信好友的话,当你有点门道,想等你来斗上一回,活动活动筋骨,白在风沙中等了半夜。不料你是这等废物,越想越有气,这才用我们家乡打猎套猢狲的法子将你套住,吊将起来。我这索套乃用铁线蛇独有的软脊梁筋结成,休看它细,多快刀斧多大气力也不易弄断,只有道家三昧真火能烧。我看你身上没带着火器,外号却叫火猴子,也许能喷火将它烧断,那就能下来了。否则我也放你不过。我喝了好些时西北风,太冤枉了,气没法子出,只好把你吊在树上,也吹上些时冷风。我去北号会会你那对头铁梧桐,看他那独行神叟名实相符与否,坐上一会,喝碗热茶,仍旧来此放你下来。可是我走以后请你耐心,最好忍着,千万不要喊人救你。第一,我打的是死结,这蛇筋坚韧异常,能伸能缩,除了我,谁也解他不开。就有人能把树砍倒,再把树枝挖碎,你人虽落地,上半身仍被索套裹紧,你便用缩骨抽身之法也脱不了。我嫌你不听好话,再一赌气不管,你从此上身缠紧,手不能伸,身后再拖着一条长尾巴,那成什么样子?要有人牵着索头往街上一走,加上你这副尊容和身段,不真成了耍猴的么?其实我这人最厚道,只稍微有点小孩脾气。先前我只和那狐假虎威的走狗开玩笑,你不过是和他们同行,稍微沾了点光,如不在背后发狂,也没这场事。我本是无心路过,因在北天山听说这里毛贼夏三黑倚着狗官恶道的势力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特意赶来除他。路上遇见朋友,言说青海铁梧桐马老头子也正寻他晦气,早听说这人名声很好,赶来相见,还未会他,便遇见你这猴子。我家在江南,在此住不多日,你虽是个独脚强盗,人还光棍,不犯着为了一时高兴坏你多年猴名,叫你以后在西北路上见人不得。此时但能安分,委屈一会,我不向人传扬。你自己愿意叫了人来丢人现世,那是没法,不能怨我。不是我吹,照你此时行径,再加上八个猴子也是白饶。如不服气,想约人寻我的话,过了今晚我便去省城闲游,游完皋兰山后便去凉州、青海等地闲游,你跟踪寻我必能相见。如一时约不到比你本领高强的朋友,到了金天观雷坛大会我必到场,再见真章也不为晚。话已说明,听不听由你。少停再见,我先走了。”

  如换别人,受此恶气,必然拼着性命不要,破口辱骂,或想拿话激僵,使敌人放落,双方拼个死活存亡。封启旺却是不然,天性好胜,又极阴鸷沉稳,被套时连用足平生之力挣了两挣,觉出那索套有松紧性,坚韧已极,不曾挣断,反倒勒得愈紧。情知那索还不到小笔杆粗细已如此厉害,定非常物,身落人手,越急越糟,不特不再强挣,反把满腔怒火强自镇压下去,一言不发,只在暗中留神观察敌人言动形貌,以便日后报复,一面寻思应对脱身之策。见那敌人穿着一身极单薄的黑衣,贴着肉皮紧绷身上,乍一看,直似一个未穿衣服的黑人,又似一条小黑影,面容也是黑的,却有五六个白点,满口南音,如不发话,便明亮之处突然相遇;也决不会把他认作是人,估量带着面具。方奇怪这一身从头到脚怎会如此平贴整齐,猛然想起敌人来历,暗骂自己该死。由金天观起身时,还亲耳听说此人在本城出现,蔡、牛二人还吃了大亏,几乎把命送掉。江南后辈侠士,只有此人生性倔强,专与异派为难,想到便做,不听师长约束。除他最早的师叔司空老人对他还能稍微制止,后拜两师,一是秦岭三剑侠中的娄公明,一是名满天下的方今第一贼魔七指神偷葛鹰,都是古怪脾气,对他不但不管,反而钟爱异常,每次惹事,不是事先推波助澜,便是事后出来护犊。再加上司空老人,一共三个大力量的护符靠山,从十二三岁便在江南诸省成了大名,简直无人敢惹。平日独断独行,人又机警诡诈,专与绿林中人作对,挖空心思恶闹,好些绿林中成名人物俱坏他手,当时叫人哭笑不得:听说近年受一高僧之戒,轻易还不肯要人的命,以前更是心辣手黑,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端的可恶已极。即以今晚而论,双方有人出头,暂时停兵,各自约请朋友,订期比拼,怎还有人在南号左近无故生事恶闹?除了他,还有何人?再说差一点的人也无此大胆本领。早知此人,头次吃点小亏,模糊过去,好在对方只是乘隙暗算,并未对面,自己不能算栽。平素那么精明干练,今晚竟会鬼迷心窍,走上背运,刚听人说的眼前强敌,一时怒火所激,忘了一个干净,好端端出来找什过场,栽上这大一个跟斗。虽然对头未必加害,但是奇耻大辱不容不报。如欲报复,休说江南诸老前辈剑侠惹不起,本人先就不好斗,就算请出人来将他除去,或是使他也落在下风,他和天山飞侠狄家叔侄、塔平湖周氏父子兄弟和马玄子等人均有极深的师执渊源,决不能坐视他万里外远来,在这西北诸省伤败丢人回去。狄、马这一伙人都精剑木,飞行绝迹,威震西北,名扬天下,近虽隐退,不轻管人闲事,如犯了他或是伤着了他的人,立有身败名裂之虑。自己做独脚强盗成名,只管背着那手黑心狠的名头,遇事仍加小心,不访清事主来历为人从不轻易下手,便为顾忌这伙人之故。虽是成名多年,自负本领出众,遇上他们,仍须知趣回避,如何敢与正面为敌?狄、马等诸人以外,还有几位高人,但是表面看去好似对立,各不相下,多少年来从未破脸。照着彼此持重情景,除有两三个是鹰爪天王郅进过命老友,这次雷坛大会,为了郢家叔侄情面,不得不出助阵帮场外,余者与自己并无交情,未必肯为自己轻易开衅。心中愁思忧急,耳听敌人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套挖苦话,如他所说乃是实情,自己如等他走唤人来救,固是丢人更大,目前天已深更,这又是一处行旅往来的大镇集,商客上路,不等天明便要起身,万一敌人来晚,吃镇上行客起身发现,传说出去,岂不把半世英名丧尽?话又没法和人开口,软硬都不是滋味,眼看敌人把话说完从容往北走去,一时情急无计,忍不住自怨自艾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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