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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饭后,元甫备好五份程仪,卫士还未开口,双侠已同声说道:“我知明府清官,连任多年州县,新近卖了六百亩祖遗田产,才把以前亏空还清,”此银使是卖田所余。愚弟兄如非明府清官,恩泽在民,我们又在地方上打扰数年,想为人民留此好官,也决不会自行投案。你那家世处境早已探知,如是造孽所得,黄金千两也只嫌少,何况这每人区区二百银子,稍有天良也不会收:休看身犯王法,要钱用却甚方便,既作犯人,在他三侠未复命以前,不特不会再施故技向人偷盗,并还行止与共,决不擅离一步。这银子万不敢领。”三卫士也早听说元甫清官,双侠为他所感,才自投案,一听行止与共之言,知道这类英雄侠士说话算数,不由宽心大放,一块石头落地。心喜之余,对于元甫也增加好些敬重,程仪自然坚辞不收。元甫知道铁卫士出差用费可以随意报销,沿途官府敬畏如神,所至馈送不绝,决不会没有钱用。初意双侠途中也许打什脱身主意,恐其用钱不便,借送程仪为名一同相赠,及听双侠并无逃意,连卫士也辞执不收,只得礼到为止,听其自去,和送贵宾一样,亲自骑马送出城外,方始回转。起初以为铁卫士决不止这三人,言行格外小心。等到送客回来,又接异人密函,才知提犯人的卫士虽只三个,另外还有几个密探,照例是连犯人带同伴一齐访查在内。对于原办案的官府和别的行踪可疑之人一样不肯放松。所幸犯人已走,来人为防同伴卖放,或恐树敌结怨,向犯人泄漏机密,必定随后跟去,终恐这类要犯,来人必多,在此两三日内说话仍须小心。最好早点打发李善上路,要少好些顾虑,彼此有益等语。元甫看完,将信毁掉,把内中大意写在文卷之上,令爱子看完付火焚毁。

  李善看完,借着说文为由,回答了两句。心想:“人言清宫铁卫士人多势盛,厉害无比,莫非犯人已走,还有专人守伺不成?”心念一动,便把课卷揣入怀中,暗中撕碎,揉成一团。因见父亲尚在戒备,觉着事虽未必,不可不防,故意笑说:“爹爹为捉犯人,闹了好几天眠食不安。因事太机密,儿子事前一毫不知,方才差官去后,才听出几句口风。儿子不便细问,欲往厨下亲备几样酒菜,陪爹娘同饮,再把兄弟们唤来,使儿子略尽子职吧。”李氏夫妇知道爱子遇见人家席上有什精美肴点,定必用心学来,亲手制献,以博亲欢。元甫笑说:“我儿明早便要进京求学,准备科考,不必亲自去了。”李母周夫人知道丈夫操了好多日的心,又最爱这儿子,巴不得丈夫高兴,多吃一点,笑道:“老爷,此是二儿孝心,何必拦他高兴?老爷服官虽然清慎贤明,从无余钱,仗着祖业尚可赔垫,衣食二字照样讲究,又有这样好儿子先意承志,怕你讲究不完,到处访求,亲自做来孝敬,你长年为民劳苦,享点口福何妨?”

  还待往下说时,李善耳目最灵,似见对窗房檐上有两条黑影一闪,情知有异。先疑第二拨铁卫士赶来窥探,恐惊父母,见人已走,不曾说出,心正盘算。猛想起牢中尚有恶霸钱氏父子和二十多个徒党,这班多半江洋大盗和会武功的打手,辛、游二武师只有限几个得力徒弟,日夜轮班防守,未必够用,下余捕快官差均是废物。昨夜盗党已有劫牢之举,如非华山童和梁氏双侠暗中相助,几乎出事,焉知没有余党再来?明日又要上路,诸多可虑。这两个夜行人就算他是铁卫士,似此不经通报,深入内衙,也可装着不知,向其盘诘,免为恶贼所乘。想到这里,连忙插口说道:“儿子告便回房,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李氏夫妇当他大解,也未理会。李善出门,便朝两黑影去路走去。经过内厨房,将残碎文卷投向火中,赶回房内,暗命书童告知游天彪,说房上有人,令其留意;随把长衣脱下,拿了宝剑暗器纵身上房。

  登高一望,只见月明如昼,各房内灯光外映,公役人等从容往来,先前所见两条黑影已不知去向。因恐盗党内衙行刺,不敢离开。正伏身房顶,惜着一株梧桐树枝掩蔽,四下查看,不多一会:便见二武师的两个得力徒弟由大堂左右房上分头绕来,知二武师智勇双全,门徒均经训练,每遇有警,照例不动声色,暗中分人先护上房官眷,一面分头搜索,差役捕快只在下面拿了绳索锁链待命擒贼,不是别的官衙人家一听有贼便鸣锣举火,纷纷呐喊,结果不是受人暗算,便是打草惊蛇,一个贼也擒不到。但是二武师必有一人来护本官,另一人防守监牢,防守监牢,如何只派两个徒弟前来,一个不曾亲到?方料事情扎手,见两来人不曾发现自己,直朝上房屋顶赶去,暗骂:“饭桶,连我在此均未看见,还擒什贼?”心念手动,猛觉头发似被树枝挂了一下,心中一动。未及回看,猛又瞥见二堂旁马厩一面飞起一技火箭,火光甚强,快要高出房檐,忽似被什东西凭空打落,带着一溜火焰往侧面射去。火光照处,暗影中似有一个黑衣佩刀的人影一闪,料定有贼,不禁大惊。匆匆未暇回顾,一看情势,贼党似乎专顾前面,志在劫牢,不会往内衙来,牢中好些要犯如有失闪那还了得,明日已要上路,越想越可虑,忙顺房顶赶去。还未到达,先听监中哭喊咒骂之声。

  照例寻常人犯多押县牢以内。这次因恶霸父子均擅武功,徒党均是江洋大盗,县衙差役捕快恐制不住,专设了一处监房,由二武师率众防护。犯人知有双侠暗助,府衙武师都是能手,问案时府县同审,戒备森严,想起平日行为,料定案情重大,除盼长子钱魁约人劫牢反狱而外,越是倔强,越吃苦头。平日原颇安分,忽然哭喊咒骂,料定变出非常,心中惶急。再看全衙门虽在暗中戒备之下,方才火箭起自马厩,还未过房,便被打灭,似尚无人觉察,黑影中贼原藏暗处,自从火光一映之后便不再见,望去暗沉沉的,以为人已逃去。耳听监房中哭声随风吹来,近前一看,监房外站定两个照例防守的人,二武师不知何往,咒骂之声己止,只恶霸钱氏父子尚在低声悲泣。月光斜照监墙之上,院中长满杂草,墙头上的牵牛花随风飘动,墙又高深,隐闻镣铐铁锁响动和犯人悲叹之声。因墙太高,月光多被墙挡住,俯视下面黑沉沉的,只有一盏气死风灯高悬牢外甬道之内。灯光如豆,残焰明灭,在暗影中频频闪动,衬得景物分外阴森。看去静悄悄的,和往日差不许多,又不知有什警兆发生。方才房上两条黑影明明飞过,后来游武师两个徒弟又由房上赶往内衙保护官眷,和那火箭黑影,均曾亲眼目睹,下面众人还在戒备,怎么这样平静?

  李善心方惊奇,忽听身后房瓦微响,回头一看,正是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因在下面望见房上有人向监中探望,觉着闹监的事已然平息过去,怎又有人?心疑是当晚暗助擒贼的隐名侠士,意欲面谈,由房后面悄悄掩了上来。近前一看,见是李善,笑问:“今夜事情虽然闹得极大,幸仗异人暗助。等我们知道,已自平息。二弟怎也知道?莫非那几位隐名侠士和双侠一样也与二弟相识么?”李善闻言,惊喜交集,便将前见告知,转问经过。辛泰笑道:“说起来我们也真惭愧。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我们下面谈去罢。”二人随同纵落。

  李善恐父母悬念,正要命人入报,游天彪忽然走来,从旁接口,笑说:“今晚劫牢之事令尊大人已早得信,他往内衙,便照异人来信所说,我们以为贼党发难必在深夜,今晚又是好月亮,正在暗中准备,分头埋伏,不料贼党诡诈非常,胆子更大,不知怎会探出双侠已押解起身,竟乘黄昏全衙吃夜饭时混了两贼进衙来,下余同党各照预计埋伏在府墙外面。小贼钱魁本在任上,因闻新任府县风厉贤能,他父子平日恶行大多,恐有不测,特地告假赶回,想把全家接走,暂时避风。途中闻报,急怒交加,他本人武功就好,所交结的江湖能手又多。连夜约人赶来,分头下手,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劫了钱氏父子和一班徒党入山为寇。不料先派来的三个同党无故失踪,遍寻不见,又听案情重大,加上铁卫士一来,只要回到省里随便向总督说两句话,立可发出密令就地正法。今午又接同党飞骑急报,说他已被通缉,越发情急心慌。因料我们二三更后戒备更严,特地犯险,妄想冷不防提前下手,匆迫之间也没想那三同党何故失踪,竟照预计分头发难,由两个本领最高的对付我二人,再分三人迎敌官差,由小贼率两同党带了一捆兵器同往劫牢。只把镣铐打开,兵器一分,这班要犯都有一身武功,江边沿途还伏得有好些同党,船马齐备,只要成功,立放火箭为号。这时,连贼党犯人为数不下三十余名,十九好手,江边埋伏的还不在内,真要如了他愿,把本城官兵调在一起也未必能制他得住。”

  “总算运气,二十来个有本领的盗党竟被几位侠士声色不动先分别制住了一多半,最厉害是那点穴法十分奇怪,被点以后,三个时辰不为解破自能复原,只是从此用不得力,行动稍快便累得气喘汗流,周身疼痛,只比废人强些。等断了贼党联系,再用贼党暗号诱其发动。经此一来,先去了十之七八。直到钱魁带了兵器来攻监牢,我二人方始得警觉,连忙分人去护本官,率人赶往牢内一看,钱魁和三贼党已被擒住,犯人坐卧床上,一个未动,正在哭喊咒骂。忽听墙上有人发话,说:‘尔等恶贯满盈,应遭恶报,再如狂吠,我便下来再点一次五阴穴,使你们这群狗强盗非但不能行动,还要多受好几天的活罪,终日周身麻痒酸疼,碰上一张纸也和刀割一样,后悔就来不及了。’贼原因被人点穴,由此就得逃生也成废人,急得破口咒骂,闻言立被镇住。先押犯人中好些均是助纣为虐的打手武师,过堂时听出知府仁厚,意似只诛首恶,不愿诛杀大众。劫牢之事全由小贼发动,事前不曾预闻,生机未断,自更不敢开口,只老贼父子三人悲泣不已,骂已不敢。二武师先已两次发现异人踪迹,苦于追赶不上,再四请问,只说贼党全数被擒,现在何处,余全未答;知其不愿相见,空追无用,只得朝上请问姓名。墙上答道:‘我弟兄一时乘兴为民除害,不愿人知。此外还有一贼,本定放完火箭暗号便往内衙放火,已被制住,你们无须往寻,自有一人知道,领去擒捉。’说罢人影一晃不见。”

  李善闻言,想起方才所见,忙即告知,一同赶往马厩一看,黑影中倒着一贼,知觉未失,只是不能言动,手上还拿着一张纸条。取下一看,大意是说:后来铁卫士到时,见双侠已经提走,全数回赶,大可放心;但李善明早必须起身。为防心悬两地,所有贼党均被点了懒穴,无足为害,放心上路,越快越好。并将前途情势大略说了几句。李善看完,惊喜交集,忙即赶往内衙,奉知父母。谈到夜深,上香别祖,再行归卧。次日一早刚起,书童匆匆入报,说有一人交了封信,令照信上行事,不可迟延。李善接过一看,也是催走的信,并说前途必有变故,那匹红马已然备好,在离城三十里毛家湾乡村中相待。由此水陆兼程才可赶上等语。李善随去上房,拜别父母,带了书童起身,往北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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