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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黑衣人答说:“姓宫名方平,此是舍妹宫琼华,因见兄台骑有两匹龙驹,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马尚如此,主人可知。正值风雨凄清,客馆无聊,耳目所及无非市侩,本有求友之心,想起深夜不便惊动,又恐明日萍踪无定,失之交臂。正和敝友田四兄闲谈,眼前佳士难得,何况富贵中人?忽听尊管说起沿途所见庸脂俗粉,鄙薄稍过,舍妹幼遭孤露,从小娇惯,虽然心迹无他,每喜意气用事,尊管所说均是路柳墙花,不能与良家妇女相提并论,终有一笔抹杀之嫌。只管话由尊管出口,兄台未置可否,但是言为心声,兄台如不过于厌恶,不会这等说法。后又说起兄台守身如玉,江南山明水秀,惯产佳丽,毫不关情,却在数千里外飞骑奔驰,追一素未交谈之人,仿佛人间世上只此一人是国色天香、南威西子,余者不论北地胭脂、南朝金粉全都视若粪土,尤其是对北国佳人更存偏见,心中不愤,动了稚气,非要和兄台一谈不可。小弟父母早亡,只此一妹,放纵已惯,无法阻止。又恐无因而至,易惹嫌忌,只得陪同来见。不料兄台果然人品出众,迥异恒流,便那豪情雅量也是我辈中人,不似寻常纨绔子弟所能梦见,如此奉扰几杯,便聆雅教。兄台和尊管长路奔驰,已多劳乏,深夜登门,固是冒昧,所幸暂时虽然惊扰,不近人情,他日或许能为兄台少效微劳也未可知呢。”

  李善闻言,先觉方才的话乃是书童所说,与我无干,来人偏是深文周纳,硬栽在自己身上,心中好笑。后来一查对方口气,分明自己来历和此行用意全都知道,越想越奇怪,意欲沉静相待,先不开口,看他还说什么。话刚听完,宫琼华一双秀目自一入座便注定在李善身上,见他朝乃兄静听,全不理会自己,好似有气,冷笑接口道:“三哥,自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只管唠叨做什?”李善见琼华貌相甚美,只是眉目之间另具一种英气,不似文珠温柔,料是江湖异人,暗忖:“这两人口气,不是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就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弄巧还是心上人的朋友都不一。定,怠慢不得。”为想探询对方是否文珠之友,不由精神一振,连方才疲倦也都忘掉,忙向琼华赔笑说道:“小弟为听令兄高论,致多简慢,望勿见怪!”琼华见他执礼甚恭,人是那么英俊安详,本来负气要走,由不得又坐了下来,微笑说道:“我自知庸俗女子,不值仰攀贵人,时当深夜,无故扰人睡眠,虽然你寻那人明日不会见到,这雨也不会住,到底孟浪,请自安置,愚兄妹暂且告辞,改日再相见吧。”李善忙拦道:“小弟此时并不疲乏,难得一见如故。雨夜无聊,正可奉陪清谈。既蒙惠教,如何便去?”说时,瞥见阿灵站在来客身后暗打手势,不令留客。李善急于探询文珠,也未理睬。

  琼华来时原有愤意,见人以后怒气已消了一半,后见对方那等豪爽英姿,人又温文尔雅,气度高华,冒昧登门,竟以佳客之礼相待,辞色更是谦和,休说素有嫌怨,便有不快之意也自化为乌有,想起来时其势汹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因恐对方轻视,原是故意这等说法,本无行意;及听主人挽留,愤气全消,笑答道:“我知李兄此行不易,愚兄妹和贵友虽无深交,也有一点渊源。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对于李兄虽无恶意,先也不会知有此事,毕竟于你有损无益。适才途中听说有一少年主仆,骑着两匹千里马早夜奔驰,沿途打听贵友可曾经过,心中奇怪。落店时,家兄正在门前,认出此马主人,再把途中所闻向我和田四兄一说,才知得一个大概。跟着便听尊管发那议论,觉着李兄主仆轻视北方女子,一时不平,想来理论,就便看看关中请侠所赏识的是个何等人物。不料李兄虽然出身世家,竟无丝毫习气,人更豪爽谦和,令人可佩,但恐高攀不上,扰人睡眠,意欲告辞回房。双方素无嫌怨,蒙以客礼相待,不嫌冒昧,也颇愧感。视李兄这等人品,所愿如能成功,委实一双两好,少时回去必与田四兄明言,请其置身事外,不再过问。对于李兄固无足重轻,贵友却可少却好些烦扰。

  “此中详情说来话长,愚兄妹虽不肯助人做昧心之事,现已终止前念,但也不愿为了新交便负;日友。好在贵友前途早晚相见,只她不肯上人圈套,李兄必能尽悉详情。我知李兄已然发现贵友踪迹,以为明日雨住便可相见,其实决见不到。贵友如非心高好胜,固执成见,不肯韬光隐晦,无论何处,只在夜间,她那一粒夜明珠非戴头上不可,也可少去好些枝节。她自仙都动身,一路之上均有多人尾随暗伺,自己行动到处皆知,对方好谋却在梦中,我实替她悬心。即以今日之事而论,她在来路已然发现警兆,仍不肯将宝珠藏起;否则遇到这等风雨之夜,正可避人耳目,一到泰山,寻见她那好友,岂不也要省事得多?现时除有一人对她处心积虑阴谋诱骗而外,更有不少对头。这班敌人有真有假,愚兄妹便是她的假敌。风雨住后她必往泰山访友,这两起敌人归途全要遇上。李兄不露面决可无事,到时只一拔刀相助,你帮不了她的忙,自身还要惹出事来,岂非不值?就要帮她,最好过了黄河,等把这班对头应付过去,你再出手,便好得多了。”

  李善听出文珠好似遍地荆棘,危机密布,宫氏兄妹竟似对头一面,虽在无意中为心上人兔去几个强敌,但她一个孤身女子独行长路,跋涉关山,到处尽是虎狼危机,不由得心生悬念。暗忖:“关中诸侠原命我随时留意,暗中助其脱险,听此女之言,泰山之行文珠既有强敌环伺,如何置身事外?只管来人好意,毕竟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即便所说是真,到底无什交情,也不应向其吐露心意。”起初只想敷衍几句,无如关心大切,终想问出一点虚实,一面举酒劝饮,一面仍自设词探询。琼华见他表面应诺暂时不再多事,话却问之不已,关切之情现于辞色,不禁暗中好笑。后为李善至情所感,笑间道:“李兄真个情种,方才你我初见时神态何等安详,自闻贵友前途有险,便似失了常态,你对她如此关切,人家恐未必知道呢。”李善闻言不禁脸上一红,带愧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本奉父命进京读书,因浦侠女有一位长亲世交,另外还有几位小弟的好友,说起她此次北行,难免上人圈套,令小弟北行之便,就便随时略效微力。虽知武功平常,无如良友好意,受人之托,不得不勉为其难,沿途访问,并未相遇。我尽我心,原不在乎对方知与不知。蒙贤兄妹一见如故,加以指教,心虽感谢,但她一弱女子尚且出入虎狼之境,行所无事,小弟身为男子,对浦侠女为人又极敬佩,如因前途艰难便即胆怯而退,日后何颜再见朋友?如蒙见告,固所感谢,否则,小弟虽然无能,也必惟力是视,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了。”

  琼华见李善慷慨激昂之状,始而星波晶莹,注目相视,眉宇之间似有妒意,听完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李兄真个丈夫,浦侠女此时一意孤行,恐还未必识人。本来我与她虽无仇怨,终是她那命中魔星一面,本来不应舍彼助此,但为李兄痴情所感,说不得只好强着田四兄与我一路,纵不便公然相助,遇事我三人也必为力。我想贵友外温柔而内孤做,决不喜见外人。李兄须听关中诸侠之言,暂时不可与见。泰山之行当在雨住之后,此时她住东首未一家内,那是本山居民,婆媳二人以前受过她的恩惠,她每由此经过多往她家寄居,方才大雨,十九回转,不过她夜间行路,头上夜明珠便是标志,江湖上人一望而知,对头方面早就料定她那泰山之行必不可免,行藏一露,立有敌人暗伺。如在别处,早已发难,只为后山茅棚内住有两位异人,是她师执,这两人性情古怪,轻不下山,但是寻她的人向不许人侵犯。贵友每来泰山必往拜见,双方虽然情意不投,毕竟是自己人,真假两面敌人虽知贵友来此是为访友,不过顺道拜谒,终恐犯了那两位老前辈的规矩,生出枝节,故此不肯先发,以防对方挑眼,生出事来。李兄真非寻她不可,且等天晴雨住,你由大夫松右侧山道绕行到半山松林之内。林中有一片空地,不妨隐身山石之后,暗中守伺,多半可以见到,到时量力而行便了。”

  李善谢了指教,转问宫氏兄妹家居何处,以便日后拜访。琼华见他满脸感谢兴奋之容,方笑此人痴得可怜。官方平自从入座,便埋头大吃,口到杯于,忽然把桌一拍,笑道:“田四弟专喜感情用事,不计是非,此次托我相助,本非所愿,偏生日前有人代简老三向江湖人传话,谁要参与此事,便是他们对头,我如不听田四弟之言,还当我欺软怕硬。方才舍妹欲寻李兄争论,已觉此举好些不合,不料竟会如此投缘。既有舍妹出头,李兄不期而遇,偶然萍踪遇合,便成知己。此事原有,不足为奇。如今已有话说,无什顾忌,我兄妹三人与李兄已成良友,放心前行,说好便罢,否则,似黑天雁那样险诈小人不过因友及友,本非至交,这类瞒心昧良的人交与不交无什相干,谁还助纣为虐不成?”话未说完,忽听窗外一声冷笑,宫氏兄妹面容立变,方喝:“朋友有话请进来说,鬼头鬼脑做什?”未句话刚一出口,只听当地连声,面前寒光连闪,来去分飞,宫方平手中酒杯已被打成粉碎,宾主三人立时纵身而起。到了外面一看,雨下越大,四面檐溜和瀑布一般,轰轰之声杂以雷电,竟比方才雨势要大得多,院中水深尺许,哪有一点人影,只厢房中有一人影飞出。李善身旁带有几枝钢镖,出时顺手摸出,琼华在后防他出手,忙喝:“那是田四兄,不可妄动!少时回来当可分晓。这厮不知何人?雨下大大,也难追上,且回房去,看有什东西没有。”

  李善方要答话,忽然一阵狂风暴雨迎面扑来,刚吃了几杯热酒,吃冷气一逼,几乎把气闭住,打了一个寒噤,忙即退回。琼华已先退步,正同转身,方平先前一到门口便拔下腰间铁笛,激如箭射,冒着风雨朝对面房上飞去;忽由檐间飞坠,笑唤:“琼妹,我去换了衣服再来,索性连田四兄也一齐邀来相见罢。”李善见方平周身水湿,方想请进,方平已轻轻一纵,到了厢房门外。当时觉着头晕,也未在意。跟着房上又飞落一人,正是方才所见黑影,同往厢房走进,知是那姓田的,忙喊:“宫兄,此时雨大,不必过来,等小弟换上雨衣,前往拜见田兄如何?”琼华忽然惊道:“这样暗器李兄可曾见过?”李善回到席前,就着灯光一看,见琼华手上拿着一物,长约两寸,形似一口小剑,寒光闪闪,却未开口,忙答:“不曾见过。”随说关中诸侠中只认得段漪、简静、李均三位,还有华山童弟兄也是初交,均甚投契,行时还蒙他赠有一面小旗,说是他的信符,沿途可得照应,尚未用过。琼华闻言,面带惊喜之容,笑说:“我们只知李兄所骑白马来历,没想到华山弟兄也是李兄好友。照说李兄虽是一往情深,文珠姊恐还未必知道,双方尚未见面,本来无干;不过这件暗器来得可疑,好似敌人警号,我们的话必被听去,也许连李兄一起带上,有此令符要好多了。李兄何不取出一看?”

  阿灵在旁,早听出来人没有恶意,与方才店伙所说不符,闻言忙把唐兴送马时所交三角小旗取出。琼华见那小旗白地红心,当中绘着三个小黑猴,一个手发红火,把三猴包围在中,一个手持一柄铁钩,一个拿着两柄铁拐,越发喜道:“华山弟兄每人均有信符,这样上绘三猴的看得最重,不是至交至好轻不相赠,所到之处无异有他弟兄同路,只要有人作对,便是他弟兄仇敌,不拼个死活存亡决不罢休,情面更宽。虽然这次对头方面能手大多,有它在手到底可少好些麻烦。便有他对头在内,至多将旗夺去,人也不致当时受害。余者就算本领高强,均知华山弟兄难惹,无缘无故谁也不肯多事。方才这件暗器来得大怪,今夜最好把此旗插在桌上,夜间如有响动,不要理它。此时风雨大大,我看今夜和田四兄不必见面,明早起来再谈罢。”说罢起身。李善因对方孤身少女,不便强留,方说:“外面雨大,走廊转角尽是雨水,檐溜又猛,何妨雨小一些一同过去?”琼华笑说:“天不早了。”双足一点,已朝厢房斜飞过去。

  走廊上本来点有好些灯笼,风雨太大,已被吹灭多半,右厢房已早熄灯,只宫氏兄妹房中灯光外映。正唤阿灵取雨衣来,忽听琼华在厢房门口高喊道:“李兄盛意已向田四兄言明,方才李兄面色不佳,恐是长途跋涉,受了风寒,请早安息罢。”李善也觉头晕心烦,身上发冷,知有感冒,只得应诺,敷衍了几句便即回座,又吃了两杯热酒。阿灵已将床铺好,李善方说:“雨下太大,不要再喊店伙,把旗插在桌上,关了房门,明早再叫店伙收拾,你吃一点也就睡罢。”阿灵方说:“店中均有走廊,不怕雨淋。”店伙张福已匆匆赶进,朝阿灵低语了几句,回顾桌上红旗,忽现惊喜之容,低声说道:“我前在德州店中曾见此旗,此时有一镖车红货,全仗此旗脱险,想不到相公会有这面护身符,难怪那两兄妹退去,前途决可无事。方才所说不可向人泄漏。”阿灵知他心直口快,人甚善良,服侍李善睡下,强劝他同吃几杯热酒再行收拾,张福说:“此举犯规。”先还不肯。阿灵笑说:“风雨深夜,事无人知。”再三力劝,才同坐下,一面向其探询,又问出了一些江湖行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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