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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李善终是发急,阿灵故意说是外面发了山水,到处成河,浦侠女多大本领也难上路,徐老师和昨夜西厢房客人如非去的地方相隔甚近,照样也难起身。李善一听宫氏兄妹不辞而别,想起昨夜之约,好生奇怪,忙问:“西厢房客人可曾来过?”阿灵答说:“想似知道主人病重,只过来看了一看,并未进门。”随将昨夜延医经过说了一遍,一会店伙送来食物,阿灵扶起李善就在床前食用。李善知他连日劳苦,又为自己的病一夜未睡,笑说:“我病已好,你可同吃一些,各自去睡罢。”阿灵知道主人疼他,依言同食,见李善吃得甚香,甚是高兴,笑说:“相公比往天还吃得香,复原必快。照这样,不等雨住就可大好。大病才好还是不可尽量,以免停食。”李善笑诺,吃了半饱,精神要好得多,以为当日便可痊愈上路,去寻文珠下落。起初主仆均恐雨住,万一人未痊愈,如何起身?哪知雨势一直未停。

  阿灵睡到下午起来,看主人睡得甚香,心想:“当日就好,也不能起身,天从人愿,再好没有。”再往外面一看,又是人语喧哗,笙歌四起,送酒送菜的人此去彼来,穿梭也似,暗忖:“这里香汛真个热闹。”顺着走廊往前面走去,前后左右大小一二十个院落都被雨水积满,倒是街上为了地势高低,两旁有沟,水积不住,沟中之水也快平岸,水和箭一般顺着地势朝下急泻,到处水响,洪洪震耳。遥望泰山全在烟云缈霭之中,淡淡的现出一座高山影子。山腰上涌起一堆堆的白烟,另外大小一二十条瀑布白光闪闪,绕山而流。雨势又大了起来,忽然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团雷火自空下击,打在半山腰上,照得那些雨中瀑布齐幻银霞,其亮如电。满空湿云低幕,全无一丝晴意。镇街之上不见行人往来,问出前面道路已被山洪冲断,恐主人醒来呼唤,张福还不到接班时候,别的店伙太笨,忙即赶回。

  进门李善才醒,问知雨还未住,便要下床。阿灵劝他不听,又见神气尚好,只得任其起身,一面告以路被山洪冲断,已无行人,满山瀑布,谁也无法上山。李善素信阿灵,见院中水深二尺,已快上阶,以为所说不虚。雨势尚大,即便文珠现在镇上,以前不曾交谈,也不能前往寻她。关中诸侠又只有暗中相助之言,无端往访,也大冒昧,只得罢了。一心盼望天晴好走,雨偏下个不住。阿灵惟恐主人犯险,故意张大其词,并向店伙暗中嘱咐,说主人病体未愈,不宜起身;问时务说山路已断,就是天晴,还须等上一二日才能起身。李善几次要往店门看雨,均被阿灵劝阻,知他忠心为好,不忍固执,好容易盼到当夜雨住,恨不能就此起身才称心意。阿灵心正愁急,次早起身,雨又大了起来,方想再延半日,便可挨过徐老师的限期。早饭后,主仆二人同立门前,见雨忽止,同时风起,满空湿云疾如奔马,横空而驰。隔着屋脊遥期对面泰山,已现山顶,只山腰上横着一片云雾,渐被狂风吹散。天空阴云中已有日光透下。又隔一会雾散云消,现出一片苍色。雨后晴阳分外鲜明,对面山容也更雄伟清丽,气象庄严。

  阿灵见时限只差半日,惟恐主人起身,正在极力劝说“外面雨大,山路好些冲断,无法行走”,忽然望见入山大道上有许多短衣壮汉,拿了锹锄之类,三三五五朝上走去。一问店伙,说是专为修治山路的土人。李善心想,多坏的路也拦不住武功好的人,土人都能从容走上,何况文珠?坚执要走。阿灵见他发怒,只得赔笑说道:“此时浦侠女未必上山,她所骑白马极容易认。相公莫如稍等一会,容我去往她寄居的人家探看一会。马如不在,起身不晚。否则,方才那样大雨并未见人上山,我们又不知她所去何处,访问明白再追免得徒劳。”李善已看出阿灵心意,笑说:“我知你的好心,浦侠女那等武功,就许昨夜上山都不一定,多难走的路她也不怕,焉知不是舍马步行,如何定准?”阿灵又说:“只要马在,就走也必回来。”李善立被提醒,决计和阿灵同去镇西头文珠投宿的民家探询,马如在彼,便将阿灵留下,令其守伺,独自入山寻访,好歹把人寻见,然后尾随下去。阿灵见主人情痴太甚,苦劝不听,只得借故延挨。后见李善心急,帮着动手,无法延宕,只得罢了。照例香客人山,店中必要欢送,回时又要接风贺喜,突然出走,从来所无。店伙同声劝阻,说山上正在修路,最好明日天明前随同大批香客入山,不可冒险。李善问出街上水退,只来路和入山大道冲断了几处,但那瀑布均有一定水道,只有几处险滑难行,心想:“反正此店是头一家,归途必由之地。”推说山中还有约会,非走不可,只将行李两马留下,步行上山,给了加倍酒钱。店伙依然备了一串爆竹,准备欢送。

  刚出屋门,忽见迎面走来一个貌相英俊的美少年,身材不高,看去至多二十来岁,一双明如秋水的秀目黑白分明,面白如玉,只是鼻子微塌,由转角回廊上走进。张福刚起接班,正在旁边,拿了鞭爆要往外走,朝李善主仆把嘴一努,李善早知东厢房住有一位美少年,孤身一人,时常来去,与白云庵老尼交厚,好些异处,并还疑是女扮男装,由不得便多看了两眼。两下恰好对面,互相注视了一下,李善方觉此人可惜身材稍矮,看去英气内敛,分明内功甚好,并不见有一点脂粉气,如何说他女子?两下已擦身而过,因正出神,那一带走廊又厌,几乎撞上,慌不迭把身一偏,姓孙少年已侧身而过,口角上好似现出一丝笑容,李善也未理会。阿灵在后,见少年到了厢房门口立定,朝自己这面看了一眼方始走进,觉着那人神态安详,步履稳重,也认为不像是个女子,略微寻思也就丢开。

  到了店门,店伙点燃鞭爆,数十人排班欢送。李善知是当地风俗,事前已经阿灵问明,给了喜封。一出店门,见路上石净沙明,浮泥已被大雨冲去,回顾张福随在身后,知道当地店规,照例上山须派专人送行,并作向导。起初不止一人,再三推辞,才选了张福。先觉累赘,继一想,文珠寄居的民家素不相识,冒昧登门好些不便,张福是本地人,正好代往。好在近日已曾向他说过,便令往探,张福自见那面三角小旗,更把李氏主仆奉若神明,又得了好些赏钱,越发卖力,闻言立即抢前跑去。李善便和阿灵装着观看山景,缓步相待。一会张福赶回,说那民家姓蔡,婆媳二人,先不肯说实话,仗着彼此土著,张福人缘甚好,又编了一套话,假说店中来一江南女客,寻她有事,间在何处,蔡家婆媳才说,浦姑娘昨日黄昏以前冒雨入山,连马同去,行时也曾劝阻,说她身有要事,须往白云庵后寻人,但未说出地方,回来当请去往店中寻那女客,并问姓名年岁,张福答以女客姓李,少时便要入山,支吾了两句便即赶回。李善虽悔昨日不曾起身,且喜问出所去之处,又知文珠还要回往蔡家一行。一问白云庵途向,知在后山隐僻之处,地甚险峻。本可骑马绕去,因离白云庵里许便须攀援而上,马不能进,便给了张福一两银子,令其回去。张福看出这位贵公子不似常人,只得应诺告辞回去。李善主仆随照所说往后山绕去。

  秋雨之后,到处溪流纵横,水泥杂沓,甚是难行,深悔方才不曾骑马。阿灵见路难行,主人病体初愈,恐其劳顿,意欲回店取了马来再走。李善还未开口,忽见两人一高一矮,穿着一身油绸衣靠,头带风雨兜,在左侧危崖山径之上往前疾驰,步履如飞,走得甚快,崖上石地看去甚是干净,忙喊道:“借问二位大哥,此去白云庵哪条路好走?何处可以绕到崖上?”矮的一个刚一回身似要发话,吃高的拦住,抢先答道:“你走的倒是正路,只是雨后泥泞,前面还有两个山沟,非骑马不能渡过。我们走这条路虽然绕远,全是石地,比较干净,这等大雨,前面恐有大水,都是雨后山洪,纵越不难,无如山路崎岖,常有险滑之处,容易失足。算起来两条路差不多,退回去再上来大不上算,你们顺着泥潭边上绕过崖角没有多远,有一处可以上下,如其能上,前半正和我们是一条路,我们不往白云庵去,不必跟随,以免徒劳。走出八九里有一斜坡,你们沿坡而行,便是后山一带,白云庵当在前面,只要绕过崖去就看见了。”

  李善看不清二人面目,见他说得十分详细,忙即称谢,改了主意,正往前走,忽想起这二人身法步法,武功似有根底,那一身黑绸子的衣靠更是初见,腰背间又似带有兵刃。如是土著山民,不应穿得如此考究;如是香客游人,又不应走这条险路。听说后山一带甚是荒凉,只离白云庵五里有一望云村,住了两家贫苦山民,此外并无别的庙字人家。这两人走得这快,似有急事,是何原故?疑与文珠有关,心中一动,悄告阿灵留意,忙同急追下去。阿灵见主人说完前言,面色突然紧张,不顾地下泥污,向前急追,知其关心大甚,全神贯注,稍见可疑,便认为是与浦侠女有关,暗中好笑。一看天色,与姓徐的异人所限日期只差两个时辰,心想:“此去白云庵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路又如此难行,走到后山,异人时限已过,当不至于有什变故。”心中渐宽,也就不再故意迟延。

  主仆二人踏着泥水,一会绕到前遇二人所说崖口。细一察看,那崖十分陡峭,离地约十余丈,只崖口左近有两丈来长一条斜坡,上面却是崖石磊阿,无路可上。遥望前面水泥越深,偶有着脚之处也是零零落落、时断时续,到处行潦纵横,水光片片,隐闻溪壑中水声甚急,实在不易过去。姑且走上斜坡一看,上面看似无路,但那崖石错落重叠,高下回环,到处均可立足,只要相好地势绕越上去似可到顶。那些突出的山石最小的也有六七尺大小一块,大的竟达两丈以上,仿佛无数大小石包粘在崖上,虽然又险又滑,往外倾斜的居多,面积却大,稍会一点武功便可上去。李善内外功均有根底自不必说,便是阿灵从小随着主人习武,性又好强,肯下苦功,更打得一手好金钱镖,功夫虽还不够,这类山崖也难不倒。商定之后便即前进。李善还恐他年幼失足,用一根带子将其系住,令其前行,以防滑跌。阿灵坚辞无效,只得依了主人朝上爬去。路果好走,只是大雨之后好些积溜顺着石缝崖凹四下喷泻,行到半途,二人周身水泥狼藉,所着油绸雨衣也磨破了好几处,头发也被上面喷射下来的泥水湿透。势已至此,自不肯中途而废,费了好些手脚才到崖顶,互相对视,差不多成了泥人。李善好洁,上时恐雨帽碍眼,连帽子一齐脱去,不料闹成这般光景,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前面较高之处都有流泉下注,因是石地,水甚清洁,忙将头上水泥冲去,擦干头发,就势把脸洗了一下,戴上帽子,往前再赶。耳听前面水声越大,惟恐洪流阻路,所行又是半山危崖之上的一条天然栈道,有宽有厌,正担着心,想起前行二人不知能否望见,人已转过崖去,前面现出一片冈崖,越过两条泉流,上去一看,不禁叫起好来,

  原来这场大雨从来少有,雨势一住,到处积水往下倾泻,先在下面只听水响还不觉得,这一上到高处,只见飞泉百道,银浪干重,宛如龙蛇满山乱窜,珠帘匹练远近皆是,泉声如雷,轰轰怒鸣,千山万壑一齐响应,聒耳欲聋,仿佛大片山峦均在震撼。雨后晴空,万里一碧,天是青的,云是白的,晴日满山,照得远近峰崖岚光如绣,红紫万状,金碧交辉。偶有几树红叶挺生山巅水涯之间,点缀得眼前秋光越发明艳。时见片片白云因风舒卷,摇曳飘荡于苍崖红树之间,离身不过三五丈,端的清丽雄阔,美景无边,绝顶凭临,壮快绝伦。方自相对称奇赞妙,瞥见下面山凹中有两条人影出没高林掩映之中,其行如飞,正是前见二人,就这方才攀援绕越片刻之间,两下相去已是老远。山路又有高低,估计少说也在三四里外,脚程之快委实少见,越知不是常人。正待跟踪追去,忽见矮的一个中途回望,似已发现自己,将手连挥,急切间不知何意,一面施展轻功向前疾驰,正和阿灵说:“我往前面追那二人,你如跟我不上,不妨后来。”阿灵想起昨夜异人之言,一直都在忧疑,闻言自是不愿,方说:“那两人神情决不是什好相识,相隔又远,追他做什?”二人正问答间,再往前一看,那两人已跑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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