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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李善见那镇上大小人家都是土房,看不见一片砖瓦,到处现出贫苦污秽景象。店房光景昏黑,地上灰尘又多,八九月的天气秋暑未退,苍蝇嗡嗡满屋乱飞,比起泰山客店大不相同,懒得进去,点头笑诺。辛良刚走不久,忽见一个村童拉了一匹红马由门外走过,好似代人溜马,那马十分眼熟,好似见过,心方一动。隔不一会,又有一个青衣少年持扇走过,身材颇矮,刚看出那是来路途中骑马的青衣人,先过红马便他所骑;同时想起,此人身材背影如何这样眼熟,好似哪里见过,并不止早来一面?可惜头被扇子遮住,走得又快,没有看清面貌。心想:“此次北上,只在泰山看见一伙贼党和宫氏兄妹等有限几人,大夫松一场恶斗,除宫氏兄妹和辛良外伤亡殆尽,此人莫非漏网贼党之一?一路之上见他忽前忽后两三次相遇,不是事情凑巧,便是有心尾随。”再一想起途中所遇群贼那样凶恶人多,黑天雁已知我尾随文珠,暗中相助,几次破坏他的阴谋毒计。并和文珠结为姊弟,定必恨我入骨,莫要有什凶谋?三猴信旗不在手内,还须留意才好。心念一动,立时跟踪寻去,眼看少年行走甚急,身法尤为灵巧,一晃便闪入人丛中。路上的人本多,恰巧又有一大群赶会的人走过,再往前看,人已无踪,知道对方故意隐避,越生疑心,急切间挤不过去,只得罢了。

  一会辛良走来,说:“后偏院客房又小又闷,恐二弟住不惯,已命店家移往后进上房之内,比较爽快一些。少时看会回来早点安息,明早赶头一起渡船过河,省得又有耽搁。”李善料知文珠心急赶路,此时未来,店家又说如要过河只有这里最近,船多易渡,当日天已不早,又是逆风,河中渡船十九停泊,就有船来,也无船去,文珠如来,必能遇上,早点起身也许还可一见。如能同渡,岂不更好?正随口答应,心中想事,忽见方才牵马的村童由门外走回,马已不在手上,忙告辛良,说:“我口音不对,辛兄快将那村童喊进店来向其盘问。”辛良方说:“泰山贼党差不多死光,就有两个后到的,见机而退,没有出场,二弟决未见过。他们也决不是方才伏牛冈上所见骑马青衣人,我那看法不是这样,此人武功当非寻常,但是江湖中人不是这样神情,要是以前同行,在我眼里看得最多,无论装得多好,一望而知。马上少年除却马骑得好,看他骑马神气,孤身一人敢走这样盗贼出没的荒山旷野,自非弱者。但他从头到脚和背上剑匣,如是绿林中人,决无如此整洁。那双鞋子又小又薄,也不一样。先在伏牛冈相遇我已留意,此人如非和二弟一样的大家公子,仗着一身好武功,一时好奇,出来访友寻师,随意走动;便是一个本领极高的剑侠异人。村童过时,曾朝我们看了两眼,到了面前反把头低下,往前跑去。听方才所说,也许我们踪迹为人他已知道,”但是决无恶意。村童已受指教,便是喊他,他也不理,这样反着形迹,万一被我料错,正是歹人,有那三猴信旗也不足为虑。二弟初次出门,还是少管闲事,真有什事,由我一人上前应付好了。”

  李善不便告以信旗不在手上,心想:“凭自己的本领,遇见贼党也能抵敌;何况文珠不在一起,没有顾忌,坐下的马又快,怕他作什?”略一寻思,也就罢了,村童业已走入人丛之中不见。反正顺路,虽听辛良那样说法,不知怎的仍放那青衣人不下,老想探个下落,到底何处见过,如此面熟?也未告知辛良,好在顺路,以为村童无知,容易买动,只要把人寻到,引往无人之处,便可问出底细;当地又是渡口必由之路,青衣人所骑的马又容易认,同在镇上,不会寻他不见,便顺路往前寻去。人多拥挤,天气又热,到处汗臭熏蒸,葱蒜之气中人欲呕,李善生长东南诸省,性又喜洁,初次闻到这样特有的气味已是不惯,再加当日风大尘昏,黄土飞扬,被人群一挤,休想立定,只管身强力健,惟恐误伤,不肯强抗,只得随同人潮往前走去。到了后来寸步难移,进退均不能自制,人也头昏气闷,难过已极。

  李善心想:“凡事必须身经其境才能明白其中况味,一班住在高楼大厦的达官贵人、书生公子,随便读了几句书,或是稍微有点知识,便是胸怀大志,口发狂言,口口声声将来得志,深入民间,为民福利,别的不说,那些享受惯的人单这一种气味先受不了,如何能够体恤民隐、博访周咨,使得政通人和、出水火而登乐土?岂非是说梦话?可见自古以来真能为民造福、立有大功大业的英雄豪杰、才智之士,无一不是身历其境,由困苦艰难中亲身体验力行而来,像我这样膏粱子弟真乃无用之辈。此行总算长了一点见识,以后不打算建功立业便罢,既要立志,第一便须能耐劳苦作起,要是稍微闻到一点气息便是难耐,势必与亿万人民离开,彼此隔膜,对方苦痛艰难全不知道,就有多大志气也是空谈,如何成功?”念头一转,便把心神镇静下去,认为这类风沙污秽、热臭熏蒸,在我觉着万分难耐,如看这许多人民苦中作乐、高兴神气,分明终岁勤劳不得休息,今日之举一半是官府不知教养,迷信太深,一半也是拿了自己血汗换来的一点热闹,不愿虚度过去,借着敬神之便,看一点草台戏,苦中作乐,认为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活之时。同是一人,境遇不同,不特苦乐不匀,生活享受也相去天地,照此看来,不说西北寒荒之境,便是这一带临河人民,平日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他们的乐境我却当成苦境。心中寻思,神智一宁,跟着一阵风过,心头便凉爽起来,头也不再发昏。又想:“人的苦乐多半还是不能知足,境遇造成,假使我是这班土人之一,忽然变成现在的我,衣食不忧,父母一堂,骑马仗剑,自在逍遥,随意游行名山大川之间,岂不平地登仙,心喜如狂呢?”

  辛良胸有成见,不知李善幼怀大志,人又坚毅,遇事用心,对于文珠虽然痴得太过,梦魂颠倒,处处显得忠厚稚气,对于别的却是聪明绝顶,尤其是平日所学,专主身体力行,认为人都一样,更无贵贱之分,无论遇事遇人,都肯虚心求教,毫无一点纨挎气习;见他一身干净衣履,在人丛中一挤,被风沙一吹,已全成了黄色,头上脸上全是灰土,仿佛狼狈不堪,又不肯用力冲挤,进退两难,忍不住笑道:“二弟,这等地方你弄不惯,还是由我当先挤出去罢。这草台戏没个看头,庙里更挤,你又多日不曾安眠,回到店中养神多好?”李善向不愿对人明言心志,专在暗中留心,此时正想借此练习,查听当地民风苦况,如何肯回?因人大多,不便出口。笑说:“你看他们面上均有喜容,必是今年不会发水,虽然拥挤,倒也有趣。再说也无法转身,且跟到前面再说吧。”辛良连劝两次不听,想起途中所说口气,只得改口说道:“这里太乱,我们看看河道可好?”李善闻言忽想起方才店门正对黄河,因听辛良那等说法,又见到处黄土堆积,尘沙弥漫,遥望对面堤岸高达一二十丈,只看见下面一点河滩和有限几所残破的土房,景物荒凉,连水影也未看见,觉着扫兴,忘了往看,既要留心水利,这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害如何忽略过去?虽然黄河长达四五千里,新道旧道有好多条,形势不一,利弊不同,必须上穷河源,下达出口。穷年累月亲身考察,才能知其大概,不是走马看花、一隅之见所能知悉;到底也长一点见识,比在人堆里拥来拥去要强得多。忙答:“这样多的人,我们隔在当中如何走得出去?”辛良笑说:“我有法子,请跟我来好了。”李善方说:“不要硬挤人家。”辛良答说:“不会。”人已朝前面人缝中挤去,见缝就钻,身法动作极巧。李善在后跟进,并不后退,不消片刻,便挤到戏台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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