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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十回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李善见壮汉人虽疲倦,还在强打精神帮着做事,甚是卖力,劝他稍歇。壮汉答道:“相公,你们外方人还不知道厉害,不趁此时把事做好,收拾起来,庙中避难人多,和尚又太势利,好些不便。我知你们许多粗事都弄不来,最好让我和这位相公一同下手,反倒省事。”随喊:“二娃、三娃,你们只和小相公说什闲话,也不看看天色,狂风暴雨转眼便到。这里虽然不会水淹,到底小心些好。快将那旁马鞍和这两个包裹拿到庙里,对和尚说这里来了贵客,叫他好歹为两位相公让出一点地方才好。”二娃接口答道:“我今早起来,还蒙小相公给了我一大块饼吃了半饱,三娃由昨日夜里便未吃过东西,由我一人拿去吧。”李善闻言,想起肩头上所背粮袋还有好些食物,辛良带得更多,虽被水湿,想能食用,忙即解下递过,笑说:“你们快吃,不够辛兄身上还有。”二童闻言大喜,抢着伸手,方说:“这位老爷真好。”被大汉劈手抢过道:“先不要忙,少时不知什么光景,食物能否找到。平日还好吃人素斋,此时却是难说。你们如都吃光,怎对得起相公?先分一点,点一点心,等我把人安顿好后,在水未发以前赶往镇上,买它一点才好。”二娃方问:“钱呢?”壮汉眼珠一转,先将袋中干粮挑那已被水湿的,取了几个蒸馍和一块干饼,匆匆分与二童,好的全都留下,交与李善,笑说:“事情危急,我还忘了一件要事。这些干粮相公收好,不可随便与人。”

  壮汉说罢,不等答话便朝狗子赶去,笑说:“小相公,”你人不好我也不会和你说,此时保命要紧,慢一点便来不及,你那一家人便是榜样。我知你们逃时每人身上都带有值钱东西,可能取出一点,让我去为你们换点粮食。”狗子虽然生长土豪家中,到底年幼天真,忙说:“走时我娘交我一包金叶和许多零散珠宝,还有一些散碎金银,以备途中失散之用。后到屋顶嫌它太重,将那大的一包取出放在身前,被大哥看见要去。落水之后几乎吃它的亏,我娘扎得又紧,如今还在身上绑着。你要拿去。”壮汉原是低声说话,闻言忙喝:“不要高声,我代你解。”四外一看,山顶那些土人只初到时还有几个过来旁观,此时多半聚在西北角上搓手顿脚,朝天叹气,哭丧着一张脸,有的还在流泪。人马均在。山的左边是一崖角,紧贴庙的边墙,地方不大,各人均担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无心再顾别人。虽有一些呼喊争吵的,也都为了自己家属怨天恨地。余者同声咒骂:“这场水灾必定又是那些有钱的绅董富户敬那龙神不周,其心不诚,以致害了我们。”有的又说:“天老爷收人,这是人心不好,在劫难逃。那些有钱人平日大酒大肉,周身绸缎,虽然快活,劫数一来,照样家败人亡,平日又没有吃过苦头,只比我们更加受苦,自有天报,埋怨他们作什?还是备下一点钩竿长索,等水过来,多捞它一点外财是真的。”李善闻言,方觉这班土人所说的话不是自私自利,便是听天由命,再不怨天尤人、幸灾乐祸,当此生死患难关头,还想发那横财,全没想到大家合力同心,在灾难未成以前设法预防,使其大灾变小,小者变无;真个无法避免,也应事后努力,互相扶助,将大众心力合成一起,于辛苦艰难危险之中努力奋斗,将其克服,设法更生。偏是事前只知佞神,或是依赖别人,把平日心血所得付之一焚,还要废时失业,为它浪费许多人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万分渺茫之中。灾难一来,仍不知此是有力不用,孽由自作,一切委之于夭,除等死外便想趁火打劫,捞取难民财物,正在听了有气。

  壮汉四顾无人在侧,已将狗子湿衣解开一看,胸前和腰间各有一个丝囊,摸去硬绷绷的,用一条绸带紧扎身上,分量一重一轻,仔细一摸,不禁大喜。同时,发现贴胸还挂着一根金链,上附锁片,越发高兴,忙低语道:“你身上所带必定贵重,我也不知能值多少,先不要动,只将这金链条与我,你那东西千万不可被人看见。”狗子急道:“这两包东西又重又硬,带在身上难过已极,解又解不下来。那人带有宝剑,将它割断,情愿全数送你。这长命百家锁从小带起,每隔一两年换一链子加点分量。我娘因只生我一个,连睡也不许解下,你如拿去,我要生病的。”壮汉冷笑道:“你怎不知轻重?那两包东西值得多,我又不知价钱,不能糟掉。我是代你换点粮食,大家度命。我们虽然占你一点便宜,你命还是人家所救,没有人家,你早做了水鬼,这金链条能救你的命么?”话未说完,狗子扬手先是一个嘴巴,跳脚骂道:“该死蠢牛,你敢咒我短命?我告爸……”底下“去”字还未出口,猛想起父母兄长连同平日耀武扬威的恶奴均已死在水中,再一抬头,瞥见壮汉身材雄壮,钢铁一般的皮肤坚实有力,一双浓眉大眼,满头泥水淋漓,挨了一巴掌面上已现怒容,想起他平日那大蛮力,连疯牛都制得住,性又粗野,自己家败人亡,举目无亲,父兄恶奴又常骂他强盗土匪,平日还觉他弟兄三个都好,冤枉人家,此时神气猛恶,真和父母所说强盗差不许多,如其还手,岂不吃苦?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因觉这三个大人只李善笑语温和,比谁都好,不似壮汉辛良,一个粗鲁野蛮;一个虽帮忙救了自己,连向他说都不愿回答,心有成见,当时连吓带伤心,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慌不迭便朝李善身前扑去。壮汉见他打人,本已发怒,后听一哭,念头一转,随手一把拉住,笑说:“小相公,是我不好,说错了话。事在紧急,非这一条链子不可救命,少时回来,你就知道我不是见你大人死完欺侮你了。”边说边将链条解下,正代扣那湿衣,狗子越想越胆寒,见壮汉并未回手打他,反改笑脸说话,也就不再抗拒,哭着说道:“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吧。”

  李善在旁,见二童吃得甚香,壮汉所取均是今朝吃剩的食物,昨夜命店家所办路菜食物一件未取,自己累了一早,也想吃点,正喊辛良同吃,并分了一半交与二童,令与壮汉、狗子同吃,不够还有。二童因听兄长之言还在推谢,后经劝说,想起兄长也是空肚,拿了一点要走。李善嫌少,正劝多拿,忽见狗子哭闹,衣已解开,被壮汉拉住,先未听清,心疑壮汉乘机报仇,抢他衣物,想起方才所闻土人之言,好生不快,忙赶过去,壮汉已将金链取下,转对辛、李二人道:“现在我们最要紧是吃的,再迟无及。他身上还有贵重东西,相公务要代为留心,以防恶人夺去,我去了就来,也许还能多救好些人呢,犯了法,我蛮牛一人当好了。”说时,二童也赶到身前,将食物递过。壮汉又对辛良道:“请相公和我同去才好,免得别人多心。”二人方始明白了些。李善忙喊:“我这里还有散碎银子,不要拿他的银子了。”壮汉已忙着先走,连食物也忘了接,边走边说:“钱越多越好,拿来就是,恐来不及,我先走了。”二童忙喊:“大哥你今早未吃东西,怎不带走?”一同追去。辛良忙说:“此人说得不错,我去帮他就来。”说罢匆匆追去。狗子便向李善哭诉方才之事,要将身带金珠送人。李善自不肯收,见那狗子由里到外穿了好几层,均是单夹之类秋衣,上好质料,被水湿透,绑在身上,被大风一吹,冷得直抖,见二娃弟兄已往庙前转去,方才初上山时,风中还有雨点打到,此时风中已无雨点,便令脱下两件放在风中吹干,等众人到后好往庙中更换,一面询问狗子身世。

  才知那土豪姓车名叫百万,昔年做过武官,所居离此好几百里。先在城中居住,家财富豪,近年为了所种果园田地收成极好,又都聚在一起,忽然心动,在那田地中心建了一片园林,全家移居在内,就便照看经营。人都劝他说附近是黄河;日道,地势低洼,一旦发水,难免危险。车百万因当地离河堤还有二三十里,觉着自己虽有财势,住在城中还不能畅其所欲,作威作福。那离城颇远方圆四十里多一半是他的田业,出产又多,所有村农均是他佣工佃户,说出话来无人敢抗,花园房舍又大又多,比起城里还要舒服。年纪渐老,有了这大一片田业,儿子渐长,平日游手好闲,好酒贪色,养了好些打手,常时生事,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是这样,如在城中碰到厉害对头,难免丢人吃亏,到了乡下,儿子便多闯祸也不相干。又见那年黄河水灾,当地非但无害,反倒添了收成,不是自己细心察看,那多出来的好年景便被佃户瞒去,说话的又是以前管田人之一,疑有用意,执意不听。住了四年,田产越加越多,越发得意,觉着这片产业照此下去只有增加,就是长子欢喜乱用,常往省城游荡,单是每年放与农民的租息都用不完。

  正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天明前发生大水,黄河决口,内有一条急流冲入昔年;日道,那水来得又猛又急,等到闻得锣声报警,四面哭喊,水已高出地面好几尺。当时赶往高处本可无事,为了心痛财产,只顾喊人收拾金珠细软,失了机会。后见那水越来越大,手下恶奴十九逃光,只有十几个浑水捞鱼的,假装代主人抢东西,自己全家聚在马棚顶上,等候财物抢出,上船逃走,仍可不失富翁。哪知这班恶奴打手和他一样心黑,等到财物抢出小半,水已越来越大,无法下手,并有一人被水冲去,方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争先上船。土豪说:“自己聪明心细,老早备有两条小船,下面并还带有轮盘,以防万一。彼时新房刚刚盖成,家人均笑我用心太过,胆子大小,果然今日用上。只等他们抢出财物,便可上船,离开河道,撑往城内,等水退过后,田地原是我的,只要管理得法,不消三年,连失去的财物也可全数取回,以后也是住在城里。”一面还在商量,未来如何复兴;日业,如何放利,增加田租,一点也不着急。忽想起长子与一佃户妻通奸,在庄后小花园内,人还未到,水已快有人高。刚急得乱跳,吩咐只留一船去抢东西,另一只船急速撑往后庄去接大相公,忽见两船一齐开动,所有恶奴打手只两个守在身旁,方在喝骂:“只要一船去接大相公,这些东西抢出一件是一件。这水刚到,还没过头,如何偷懒?借着我一句话,便全停手上船。”不料两船并未赶来接人,竟是开走,未由他身旁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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