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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正和同伴议论,一听刘子贵骂人,想起昨日双方打得那么厉害,驼背老人一到,稍微说了几句,便即停手之事,惟恐前后所见是兄弟同党,否则无此大胆,心中一动,随即赶过,将刘子贵止住,告以前事。朱彰闻言越发心惊,忙告众人暂时安静,好在老狗还未听见,不如看清形势弱强再作计较。众人也因后来少年和对方坐了一桌,想起方才少年来势,全被提醒,料非易与,有两个性暴气粗的便低声谈论:“这老狗素不相识,无故出口伤人,实在可恨。少时就不当场出彩,赏他一个下马威,也要打听清楚他的来历,给他一个厉害才能消恨。”刘子贵和恶奴马三保也是越想越有气,正商量回去约上几个好手,再把昨夜来的客人请上一位,来此问明来历,好歹也要将他打个半死。忽然一眼望见王老汉在旁边桌上温酒,收拾碗碟,不知有心在旁偷听,以为方才两个中年男女与老汉相识,后和对头父子同饮说笑,必知来历,便将老汉喊过,低声喝问:“这四个驴日的哪里来的,快说实话!”

  老汉当日一早见山洪大发,水灾已成,本就有气,想起这几家土豪只知自己享受,不顾别人死活,那样大的家财,从不肯做一点好事,几次设法结交他们手下恶奴,令代忠言劝告,说华家岭的山洪至多三五年必发一次,要淹没大片田地,这里许多土人固是生死呼吸,平空增加许多苦难,便你们田主人多大财势,枯骨头榨不出油来,除却多害些人,照样也有损失,不如一劳永逸,将由山口起这条河沟开出两条渠道,非但从此没有灾害,还可兴出许多水利,受益无穷。哪知头一个张、刘两家先不愿意,说多花点钱还是小事,这两条河渠一通山外,由山内流出,自己地里虽然终年水旺,可多两三成的出产,另外一条由山内绕山而出,流往别处,白便宜山内外十几处村庄的下力脚板和一些小田主,已是气人。最可恨是他们多产粮食,势必导致谷价低落,减少好些收入,倒不如听其自然,虽然每隔些年必要发生一次水灾,但受害的是那些生来命苦的下力脚板,此是前生造孽,今世受罪,命中该死,天不容他,又不是田主人害他的,有什相干?为了水灾欠收,自然我们也有害处,但是表面吃亏,算起来还是便宜。一则我们远在多年以前早就防到,三家十几座大粮仓全放出来,少说可抵五年收成,可供全县百姓两三年的吃用,在新陈代替累积之下,每年都有不少增加,到了荒年谷价必要飞涨,我们放出一两成,便是一本两三利。机会如好,邻县再有灾荒,所得更不可数计。等到粮食换成银子,到了谷贱丰收之时再行大量收买,将其补足,还要增加许多,结果名为一年荒,我们倒添了好几年的收成。粮食照样堆满仓中,库里面的银子平空又增加了许多。至于买青放荒,逼收欠租所得尚未计算在内。

  这些该死的下力脚板天要收他,不关我们屁事,就是全家死光,至多损失欠租,吃亏之处并还可从转租的佃户身上陆续设法取回,一点不会丢掉。他们无产无业,天生拿力气换饭吃的东西,无论过得多苦,那是命该如此。他们要吃饭,便不怕他不来租我的田,人总不会死绝,死了一批又来一批,用不着这样操心。每次水灾均要死伤许多人畜,虽然有益无损,又是发财机会,但是我们全都敬天信佛,从未求神许愿,望他成灾。再说所得虽多,四面大水,出入也不方便。可是天老爷要收人,给我们添财,此是定数,我们如何反抗?要想用人力去抵抗天灾,便是违天逆数而行,自己出了许多钱,却便宜了人家。便拿收成来说,虽因水利开成,增加一点年景,但是每年粮价定必平稳,不能干中取利,更不能为了灾荒发财,白堆着成千累万的粮食,不遇到灾荒设法出脱,便算每年翻粮,掉换新粮,都是佃户长工效劳,不要出钱,至少一顿粗粮和每半月四两肉的牙祭,也是多出来的耗费。尽管越积越多,实际上库里银子却不能大量增加,粮更不易卖得善价,太不合算。天底下没有这样呆子。我们坐在高房大屋之内,吃饱山珍海味,稍微用点心思,遇到丰年增加食粮,遇到荒年增加库银,就是当年把我粮食搬空,不过隔上一年半载照样装得满满实实,库里银子却添出了好许多。每一件事都有精明强干的人专管,几句话一说出口,没有几天银子和水一般流将进来,一点事不费,这是多好福气。你们偏要劝我做这油蒙了心、糊涂混账的事,哪有此理。非但不肯出钱出力,领头动工开那河渠,反将那几个连经自己劝说有点良心的恶奴大骂一顿,回来听些埋怨了事。

  自己在用了多少年的心思,前两次的大水灾不算,便这三两年一次的寻常山洪只一发难,心要把儿子喊回,由梧桐冈玉泉崖发源之处起,亲身实地查看地形和山洪来势,以及水道去处。不知受了多年辛苦艰难,好容易查出利弊,无奈财力太薄,明是一件最有利的事无法下手,而这几家富豪反倒幸灾乐祸,把它当成发财良机。即便联合山内外土人轮流分工,建此百年水利,听对方口气,也必以官私两方的势力淫威出头作梗。休说对方人多势盛,敌他不过,事办不成还要惹出乱子,连累善良,伤害许多人命。就是对方温和一点,不以暴力强制,山外大片田土都是他们所有,只要一声令下,不许土人出力相助,谁也不敢违抗。单凭山口内数十家耕农樵采的人,去掉老弱,能有几人?就对方不来阻止,也是办不成功。

  那年铁笛子变易形貌来此救灾,曾与他谈起此事,先也十分动念,几经寻思,仍觉时机未至,好些顾虑,以致迟到今天,发生这场从来未有的大洪水,新集业已被淹,水还在涨,被害的生命财产不知多少。当初只要他们稍有一些天良,休说不曾发生这次洪水,便前两次的水灾也不致发生。幸而前些年把山口内小河开通,人家都搬在高地居住,否则也是一样受害。铁笛子对于此事最是关切,去年便说,人力物力用得大大,就是公众有利的事,叫人家出力气,也不能不顾他的衣食。目前正在准备,不久必办,偏又有事他往,来迟了数月。昨日先还恐贼党警觉,不该心存顾忌,虽恐雨后山洪突然发动,有好些话均未得仔细商量,他便走去。听口气,好似此来对敌收徒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治水防荒,兴修水利,一劳永逸。心想话说太长,至迟明早即回,等他归来再与密谈也是一样,不料水势来得这快。不过这条河渠不是三数日可以开成,有他在此,急赈救灾到底好办得多。本就悲愤愁急,再一想到踪迹已泄,反正不免传扬出去,不如放光棍些,索性拿出本来面目,救完水灾,去和这几家恶人一拼存亡,免得虚生一世。不是姜飞劝阻,方才恶奴强要酒菜,业已发作。这时一听对方口出不逊,又是几个作恶多端的小人,不由气往上撞,因是素来老成持重,又不愿打那不如他的人,还在强忍怒火,勉强答说:“姜、万二人是往来山地采药的老客人,不知他的底细。这父子两人更从未见过。”刘子贵哪知方才骂那一句已被林飕父女听去,业已种下祸根,只为双方初见,忙于谈心,无暇及此,尚未发作。老汉人又刚直,表面谦和,心中最恨这类恶人,正当追原祸始怒火头上,辞色终是勉强。

  刘、马二人看出老汉神情冷淡,面有愤容,相识多年,一向当他是个开小酒铺的山民,哪还放在眼里,强暴已惯,初次遇到这等神情,加上方才的气,竟把那老少二人忘记,当时触怒。刚把桌子一拍,满桌杯筷盘碗震得叮当乱响,同声怒喝:“你这老驴日的也敢无礼,将他吊起来打!”朱彰也看出老汉辞色不逊,心中有气,本要随同发作,忽想起对面那两个对头,心中一动。目光到处,后来白衣少年业已不知去向,略一寻思,还未开口,先是刘、马二人起立要抓,老汉身子一闪,也未见怎纵跃,人已往旁避出一丈远近。马三宝一手抓空,去势大猛,差一点扑到对面蒸笼架上。刘子贵酒后气粗,自恃会点武功,口中怒喝:“驴日的,你敢逃走,大爷今天要你狗……”底下一个“命”字还未说出,棚内忙着蒸馍的二三十个土人连同旁观的人都和老汉相好,又都知道这三家土豪的罪恶,平日气愤,见他们这三桌十余人遇到这样灾荒若无其事,乘着人家急于救灾之际不住呼喝,要酒要菜,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已是有气,无缘无故还要打入,当时激动公愤。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三人喝骂动手转眼之间,刚听老汉碟碟一声怪笑,说得“好呀”二字,对方末句话还未说完,猛觉一条白影和箭一般斜飞过来。蝎子钩朱彰到底内行,看出老汉那大年纪,身法如此轻快,一声怪笑,目射英光,万山夫妇本在帮同做事,闻声惊顾,也相继纵到,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同时又觉急风扑面,白影飞到棚内,外面的人同声怒吼,料知不妙,刚刚大声疾呼:“大家有话好说,老汉多年乡邻,忠厚老实,不要动手!”话还不曾说完,先听一声惊叫,刘子贵首被斜飞过来的白衣少年一掌横打出去两丈来远,顺山坡滚落水中。马三保不知厉害,也未看清来人是谁,刚骂“该死驴日的,你们想要造反!”声出人到,被少年一脚踢翻地上,爬不起来。

  万山夫妇早就恨极这班恶奴,只为乃父当时告诫,不得不忍气吞声,恨在心里;一见老父受人欺侮,越发激怒,双双奔过。本就引满待发,再见老汉已先发作,林玉峦飞身过来,一照面就打倒了两个,反正不能善罢,耳听蝎子钩大声劝解,人却不肯上前,面有惊惧之容,想起他平日的可恶,立时双双回身,朝朱,黎二人扑去,同声怒吼:“今日你们还敢上门欺人,我先饶不了你!各位叔伯弟兄把来船收住,一个也不要放他逃走。诸位不必动手,多大乱子都有我夫妻承当!”口中发活,人早上前。

  朱、黎二人颇有本领,早就见势不佳,又为敌人先声所夺,一见王氏夫妇扑到,心里一寒,好汉不吃眼前亏,口中急呼:“王二哥,我们并未得罪,为何这样?”边说边往后纵。后面便是芦棚外面土坡,水已涨高丈许,到了中部这一段通往山口一面流得最急,二人本意对方追逼太甚,仗着会点水性,打算入水逃回,再去请人报仇。心正发慌,黄龙转身,同时身子一扭,只等稍微沾地,便往水中窜去,忽听脑后笑道:“外面水大,留神湿了衣服,你两个回去吧!”说才入耳,猛觉后颈上好似中了一把钢抓,痛嵌入骨。二人也真听话,只“哎呀”一声,便往棚内倒甩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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