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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旺子由侧面走来,立在白线之外,相去只一两尺。那两根形如石笋、约有两尺粗细、高不过丈的怪石,恰在白线里面,左右并列,形态奇诡,好似两株没有枝叶的枯树,又像两个恶鬼守在白线界内,离台约有两丈远近。台前还放着一块囚人朝上礼拜的石板,怪石上部被台前所悬锦幕挡住,灯光不照。牢中这类怪石甚多,旺子两次前往,均未往上细看,虽觉台上无人,石台高只两尺,后面又是一片整壁,并无门户,当中设有宝座,石案似是老贼拷打被害人逼供之用,石头上面铺有锦绣皮褥之类,陈设得十分富丽。虽然空无一人,但那白线里面木板上四个大字看去触目惊心,敌人如无把握,怎会写这大话?周围景物又是那么凶凄,断定仇敌不是虚声恫吓。同时想起那人临死所说法堂设有机关,危机密布之言,心中惊疑,不敢冒失过去,立在线外寻思了一阵。猛又想起未来以前,老贼曾说,到了东夹弄地牢之内,如其害怕醒悟,可往西夹弄去寻他之言。照此口气,就被警觉,暂时也不至于送命,为何这样胆小?反正卜老人非要寻到不可,此时不肯出现,不是隐身相试,考验我的胆气,便是另有深意,不如还照预计,低声说上两句,引他出来相见为是。

  主意打定,又往身后仔细窥探一遍,低声说道:“卜老前辈,日里雪中相遇,恕我无知。弟子现奉恩师铁笛于之命,特来寻你老人家,访问一位老前辈的住处,还有许多话说,请你老人家快出来吧。”话快说完,隐闻头上“嗤”的一声,好似有人冷笑,身在这等深山古洞惨酷阴森的地底石牢之内,眼前又是阴风惨惨,鬼影幢幢,忽然闻得这样鬼语一般的冷笑,由不得心神皆震,毛发欲竖,慌不迭手握枪柄,纵身后退。抬头一看,并无人影,面前只是立在白线以内的那幢怪石。石旁四外直到台前空无一物,冷笑之声便由石上发出,左右探看也无人迹,自己决未听错,回忆笑声就在面前,怎不见人,越想越怪。先疑卜老人闻言冷笑,又觉笑声冷酷,从未听过,与日间卜老人口音不同。如换别人,查看一遍不见动静,也就放开;旺子却是机警心细,胆子又大,料定敌人暗中闹鬼,反更加了警惕,非要查看明白不可。

  正在仔细观察,越看越觉那两幢石笋形势奇特,好些地方都像庙中塑的恶鬼夜叉之类。最奇是一边一个立在台前,远近位置刚刚正好,远看固像两个牛头马面把守住那条白线,便是近看也像有心造成。尤其每株石笋却有形如双手的石条,上下斜伸,身上还有好些大小洞眼,先因灯光被台上锦幕挡住,只看它的下半身,不曾朝上注视。这时因听笑声惊疑,这才看出那石笋完全像人,但要高大得多,形态更是狞恶,只是下盘较大,有手无脚,石色灰黑,与别处不同。头上五官只有两眼一口,孔洞较大,一张阔嘴还故意涂成红色,伸出两枝獠牙,左边一个,手朝下斜伸,一手向上扬起,作出扑人之势。虽无手指,那形似手臂的尖端上面却附有两个黑色钉齿,再仔细一看,竟是两个钢钩,漆成黑色,不是钩尖上露出两点锋芒,急切间决看不出那是凶器。跟着发现石人肋下皱痕有好几层,仿佛那条石臂可以起落,心中一动。为想看个仔细,由不得走近了些。脚刚踏到白线上面,猛瞥见灯光影里地下石人的手臂阴影好似动了一动,那条带钩手臂正往头上压来,动作甚慢,耳听极轻微的轧轧之声,脚底地面也似有点活动,情知有异,慌不迭闪身后退。人往圈外退出,目光仍在石人身上,果然看出随同自己闪退,一离白线,石人手臂竟往上抬起,复了原状。

  旺子虽是初次经历,胆力却壮,当时虽吓了一跳,事后并不惊慌,反觉此是仇敌利用地形故意装神闹鬼,打算吓人,伎俩不过如此。所谓机关埋伏并无奇处。这样一块石桩,装上一只有铁钩的假手,底下生根,并不能够移动,吓人而外有什大用?非但不怕,反觉仇敌阴险卑鄙,禽兽不如,越想越恨,性又好奇,试再小心戒备,二次走近白线一看,那条带钩石臂随同自己前进,重又当头打倒,跟着地下影子一闪,偏头回望,原来另一石人手臂更长,上面附着好些钩刺,竟是双手齐下,一上一下横扫过来。看那意思,人只一过白线,无论如何走法,也非遭他毒手不可。这上下四条长臂部位距离之巧再也没有,妙在动作之间声息轻微,稍微疏忽决听不出。再往前去,直到台上的地面,均和龟背一样,到处都是大小条纹,纵横交错。料知前面还有机关埋伏,更加凶险,便这头层关口也极厉害,不是事前看破,先有准备,冒失走进,势子稍急,或是退得稍慢,人再长高一点,也非受伤不可。

  二次退到圈外,见那四条石人长臂业已收回复原,人立圈外,心中寻思,这类石头用什方法能使手臂起落朝人暗算,方才笑声虽不甚大,明是人为,石上又有许多洞眼,莫非机关之外内里还有贼党隐伏闹鬼不成?卜老人不曾回应,也许知道仇敌隐情,恐被发现,故此不肯相见。就此退回,心实不甘,尤其石人笑声可疑,这样一块整石,并无门户,人怎会藏在里面?记得方才想见卜老人,说了几句,石人方始冷笑,以后便不再听声息。意欲再试一试,恐被贼党听去,不肯详言来意,只将方才的话略微说了两句,并说师命甚严,急于上路,求老人赐见,助他出险,除害之事仍是一字不提。边说边留神静听,方觉石人没有回应,有心再往圈内,朝石人身上敲打两下,看它是否石质,无奈相隔还有三尺,石人身旁的地面凸起好些石包,大小不一,每个边沿上都有一条极细的黑线,料定机关尚不止此。为防万一,不敢冒失再进,先将钩连枪尖朝内一石包点去,果然有点活动,刚刚由轻而重朝石包上抵去,猛瞥见石人胸前洞眼内似有几点亮光一闪,忙即松手,把枪撤回。说时迟,那时快,接连几枝弩箭和两柄钩刺已由石人胸前和下半身相继激射出来。

  旺子点那石包时,因疑那是机关,故意偏向一旁,弩箭照准石包正面射去,共是五枝,作梅花形,同时暴发。旺子偏在一旁,人又矮小,便不闪避也射不中,狰狰几声,一同打向身后铁桩石笋之上,还不怎样;下面那两个带刺的铁钩却是厉害,由石人下部离地尺许分两面横扫过来,并还能够弯转,势子又猛又急,旺子差一点没被扫中,不禁怒从心起。

  方要开口咒骂,忽听石人上部冷笑道:“你这小鬼娃儿业已人了天罗地网,此时四面都是刀山剑树,水火地狱,下面还有大群虎豹豺狼,落将下去连尸首也保不住,趁早投降,照直口供,还可保得一条小命。”话未说完,旺子业已怒火攻心,听出敌人藏在石人里面,暗忖:机关都在地底,决不在石人身上,石笋只有两三尺方圆,内里再要藏人,至多三四寸厚,我这钩连枪锋利己极,连钢铁都可刺穿,反正踪迹已泄,有我无他,何不就势给他一下,先将此贼杀死再作计较。真要有什危险,卜老人和师父的交情决无旁观之理。主意想好,也不理那石人,故意立在白线边外,相隔两尺,高声喊道:“卜老前辈真个不念恩师交情,看我受这狗贼欺侮么?”声完人起,冷不防施展全力纵身一枪,照准石人上部发声之处猛刺过去,噗嗤两响过处,觉着枪尖透进深入两尺,人也随同带将过去,心里一急,惟恐错触机关,更不怠慢,枪尖刺进大半截,就此双脚一蹬,两条小腿一蜷一伸,照准石人当胸踹去。

  旺子本来力大,又得过高明传授,近来功力越深,先当那是整块石笋,不料一枪刺透,深陷在内,枪又有钩,心中发慌,起落之势均太猛急,耳听石中一声惨号,跟着叭喳一声大震,石人倒翻在地。旺子也急如飞鸟,斜纵出去两丈远近,安然无事,落在地上。原来那石人乃生牛皮所制,中藏一贼,已被钩连枪刺中前胸,再被旺子用力一踹,连石人一同踏翻在地。石人一倒,机关破去好些,内里中空,暗藏好些刀剑钩刺,贼党立在石人上半身,吃这一枪已难活命,往下一落,正跌在那些毒刀毒箭之上,自然难干活命,只听机簧急转,沧啷啷响了一串,便自停止。

  旺子略一定神,仔细查看,此外并无动静。方想,另一石人方才曾经挥动长臂,内里想也藏得有人,同党被我刺死,如何呆在那里不言不动,是何原故?心中不解,这次动手有了经验,先立在白线之外,用三折钩连枪朝石人身上试了一试,刚试出下半截是真的石桩,比先倒石人较粗,离地五尺以上方是空的,好似无人在内。再用枪尖朝左近地上突出的大小石包用力一点,照样也有钩刀弩箭发出,只是形式不一。人也越过白线,石人长臂照样当头打下。最后看出机关在内,上半截是生牛皮制成,有六七尺长一段中空,故意做得和山石一样,另外上漆,使人看不出来,只一过线便受其害。心想,这厮用心真个歹毒,人已落在牢中,还要受他许多虐待。正打算把上半截假人毁去,看那机关虚实如何这样巧妙,猛觉脑后又是一声冷笑,相隔甚近。

  这时刚将石人试过,退出线外,一则年轻好奇,又想破那机关,全副心神注定石人身上,不曾留意,身后的人动作又极轻巧,地理更熟,自从石人一倒,便自警觉,轻悄悄由乱石堆中掩将过来,丝毫声息皆无。来人本领甚高,便在平时也不易于听出,何况全神注定前面,不曾留意身后,等到闻声警觉,听出笑声离头甚近,知道来了敌人。前面遍地埋伏,危机密布,又未试出他的虚实,不敢冒失前纵,意欲往旁闪避,让过来势,看清仇敌,相机应付,业已无及。

  刚觉着身后笑声不像驼背老贼,好似一个中年妇女,身刚离地,还未往旁纵落,就这念头都不容转,一眨眼的当儿,猛又觉身上一紧,好似一面铁丝制成的网套从头照下,连肩带臂一齐被人缠紧,往后一带,身不由己倒退回去,落在地上,连挣两挣不曾挣断,反倒越挣越紧。耳听身后还有一人急呼:“二师娘不可伤他,师父还有话问呢!”

  刚听出后来那人乃前遇少女,身后仇敌还未看清面目,只瞥见一条白影,忽听滴夺了当连响,仿佛有什小石块打向石台之上,台上五盏油灯立同全灭。当时只觉眼前一暗,身后仇敌刚呼喝得半声,紧跟着一股急风由身旁扫过,来势绝猛,呼的一声过处,隐闻妇女惨号,也并未喊出口来,便听有人倒地之声。另一少女只喊得一个“你”字,底下便无声息,随听噫噫连响,身上一松,同时便有一张毛手伸过,将自己挟起。惊疑忙乱中还当老贼亲自赶来,方要喝骂,忽听耳旁低喝:“快将你那兵器收起,省得碍事。”

  听出口音是个老人,并不耳熟,语声却极和善,心虽惊奇,一想眼前形势,自己业已被擒,此人一到便先将灯打灭,跟着又将身后仇敌打倒,这样坚韧的套索,来人手到立断,就非卜老人本身,也是救星无疑。自己一身武功,并非庸手,为何不放下来?想要低声探询,猛又觉那人挟了自己往石台上面走去,方想这一面到处机关埋伏,光景这样黑暗,前面不远便是尽头洞壁,岂非死路?念头还未转完,觉着那人身法快极,地理更熟,仿佛走惯一样,似已落在石台之上,也未触动埋伏,心正不解,耳听那人又低喝道:“你不要动,这里危险异常,到处均有埋伏。老贼虽然他往,共只片刻之间便要回来,领你同行反多顾虑,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忧。另外还有一个孤儿有人往救,也须前往接应。我先将你救出险地。你回到乌家堡,不久见面就知道了。”话未听完,眼前倏地一亮,身子立往下沉,侧脸一看,救他的正是方才所见老人,人已不再走动,落在一处形如方井的洞穴之中,约有五六尺方圆。那老人一手扶了自己,一手拿着一个灯筒,立在脚底石块之上,正和飞一般往下落去,方才地牢业已不知去向,不禁大喜,忙即仰面笑问:“恩人可是卜老前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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