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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时,王升正从船舷上走来,接口应了,随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唤你上船买蟹呢!”船老大也蹲俯着身子,低声向下说道:“小妹,你运道来了。我从来在江中载客,也没遇见过这样厚道的老爷太太。把你船勾往后艄,省得碰坏了。快些上来,把你母女苦情对太太说一说,非但做笔好生意,说不定这老爷大大一发慈心,还须周济你呢!”小姑娘闻言,略微迟疑才答道:“谢谢你帮忙。”说罢,从船洞里寻出一对草鞋,套在脚上,双手持桨微一拨弄便往船后划去。舜民夫妻刚刚回身坐定,话没说上几句,那小姑娘已从后艄上船,随着虞仆王升走进中舱,手中提着两个蔑篓,望着舜民夫妻福了两福,各叫了声“老爷”“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篓先拿往后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说话。小姑娘谢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还要赶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药呢。”

  这一对面,虞妻越觉她丽质珊珊,不同凡艳,偏生在这等贫苦人家,方代惋惜,闻言答道:“我因见你小小年纪,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怜,意欲和你谈上片时,帮你一点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还能代你想个法儿,打个长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离家多远,不便强留耽搁。这里有十两银子,算买蟹的钱,另外有两盒点心,可带回给你娘吃吧。我们本是杭州进香,归途走不走这条路还说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来路过,也好寻你。如有什么为难之处,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定帮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从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个善人,慌忙拜谢答道:“那两篓蟹并没装满,还值不了串来钱。太大给这多银子,分明行好周济,又给好点心给我娘吃,真是感恩不尽。难女家离桐君山不远,地名黄港村,本当侍候大大一会,无奈娘病在床,刚睡一会,怕醒来唤人不在,急着回去。我母女每日江边打鱼,船老板好些熟人。大大要从此路过,我自会寻上来的。有这十两银子,足够我娘养病,无须再要了。我受太大这样大恩,无法可报。大大家住在哪里呢?”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听虞二老爷家,全县谁都知道。适才你说家离桐君山不远,想就在前边了。我们明早正要上山游玩,少时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闲空,不论今晚明早,都可随便寻我,有什么事儿,也只管和我说,不要客气。只是明早要来,切莫过午,过午船就开走了。”小姑娘忙又谢了,跟着拜辞。

  虞妻先想命仆人随往,查看她家景况,多给一点银子;继一寻思,停船之处,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来,再作计较不晚,便即作罢;又见她喜优交集,神色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两多一锭银子,连同两匣点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并带回;行时再三叮嘱,至迟明早,务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见一次,好为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难之中遇到这样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谢而去。不大一会,便听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谢和双桨打波之声。虞妻凭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后划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顾虞妻望她,将头连点几下,遥遥致谢,双桨不住手的划着,贴波飞驶,真和箭一般朝横里驶去,眼看船影越来越小,隔不一会,便停在一个钓矾旁边,仅剩一个小白点子,纵上岸去,隐隐前移,晃眼没人斜阳丛树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谈起,又慨惜称赞了一阵。

  虞妻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问她姓名,好生后悔。舜民笑道:“也没见你这样好心人,她不是还要来么?”虞妻答道:“老爷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丽,人却十分端重,全无半点轻狂;心忧病母,行时何等匆忙,却在细心听问我们家乡住处。查她语言容貌行径,起初决不是什么卖鱼人家之女。她受我蟹价,虽然声谢,因应急用,并不谦辞。再问她还须帮助与否,却又不受,只问我们居处,行时未说定来的话,分明含有深心,明早来不来,真还说不一定哩。”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说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过重了。就说她无多希冀,照你那么叮嘱,就送行也该来一趟,难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么?”虞妻笑道:“这话难说。且等明早再看吧。”舜民间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没回以前,我还没想到她有点藏头露尾,后见她走,才行发觉。请间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内,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应朝前,怎么回舟时反倒逆流,向着后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虽常经过这里,与她母亲相熟,也未必会真知她的姓名来历。不妨唤王升去问问试试。”舜民闻言,也觉乃妻心细,所论颇为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矫捷轻灵,迥异寻常,自家江南,所见渔人也多,却从未见过这等人物;试命王升往后艄一问舟人,少停回话,果不知那姑娘住处。

  母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面出现,正当四五月间鲥鱼上市的时候。富春江鱼虾远近驰名,每年有大宗出产。鲫鱼更是时鲜岁贡,官府设有常课,每值鱼季,用八百里快马驰驿,人京进贡,视为重典。起初渔人贡鱼到官,差役勒索规例不遂,故意挑剔搁滞,一天不给起运,渔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将鱼出卖。这类季鱼,到了时候,大批成群,乘潮应时而至,号称来酬去誊。过了端阳,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渔人因为官府责索岁贡,受那万恶差役勒逼,往往闹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遇到产鱼做好生意的季节,反倒民不聊生起来;受苦不过,经几个聪明渔人呈明官府,设下牙行,所有江边渔人打来鱼虾,都归当地牙行经纪出卖,取些佣钱。渔户按年轮值,应付官府贡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钱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划了行市。用意原来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鱼非经行不卖,经纪人掌了渔人得失大权,又因岁贡应官之故,不能不与官府差役接纳,渐渐勾结一起,狼狈为奸,常借官差势力,欺压良善渔人,无形中成了一个土棍,横行江浒,妄自称尊。众渔户又受逼不过,良善的甘受压榨,饮位吞声;倔强一点的,便纠合起来,相与对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群架。结果,经人调处,渔户也因非有这行不可,双方让步,重定公平规例,才得勉强相安。这一来,变成了两种势力。所定规例至严,不是本段渔人,休想在当地打鱼贩卖。见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边打鱼,因是女流之辈,便和她好言理论,说事犯渔规,不可如此。老婆子道:“你们一网就是几百斤,我们一副手提的网兜,每日不过打十几条,混碗饭吃,碍你什么事?”问她的是一个老渔户,名叫冯阿保,便答道:“话不是如此说。大家都是苦人,并不在你打多打少。我们打鱼都有地段,此例一开,明日大家都来,这鱼就不用打了,这是遇见我,你们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气暴、不讲理的,怕不连你这只小船都给拆了。”

  那少女闻言,陡地秀眉一竖,冷笑道:“你们有地段,这条长江须不是你们的,管得着么,谁不服,只管叫他来拆一回船试试。”阿保吃他母女抢白了一顿,虽是不快,并没想告知行里和别的渔户给她母女厉害,只气着回答道:“你当我要拦你的财路么?我也不对人说,日子长了,迟早总有人给你颜色,那时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少女闻言,便对她娘咬了几句耳朵,笑对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过天下事总要有个了断,我们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个麻烦,何如今日办完的好。要怎样我们才能打鱼呢?”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这里渔户,因有衙门年贡规例,上下游七八十里以内,共有三百多条渔船、一百四十三座渔罾。靠江吃饭的有上万人,各有各的行头,外人休想插进一个。你们打来自吃不卖无关;鱼一上市,便须经过牙行。你没鱼帖,如何肯代你卖?这个简直无法帮忙。就往他处,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少女道:“照此说来,是没商量了?无奈我鱼是打定了,请你早把他们叫来,早些讲好,也了一桩事儿如何?”

  阿保见他母女执迷不悟,转眼就是祸事,还不自知;叹口气道:“你母女不听好话,只好由你们去。我偌大年纪,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来害你。不过你那些话只好和我说,如换别人,一个话说不好,僵了,就许种你们的荷花呢。客气一点的好,打不成鱼,莫要再闯了祸不是玩的。”说罢,头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时还闻得母女二人笑语之声,好似全不在意神气。

  第二天果遇见两个不好说话的渔人,两下言语失和,骂了她娘一声“老泼妇”,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样跌翻。恰值旁边走过几个渔户,赶上助拳,又还没怎近身,一会打了个七颠八倒,于是事情闹大。行头和附近众渔户,听说有人闹江,甚是强横,一个个持着渔叉棍棒,一窝风赶来,她母女二人也准备厮打,挺身立在当地,面不改色。众人见是两个女子,益发看轻。正要打上,幸而那行头久闯江湖,见多识广,见她母女二人英勇气概,人已有七八个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与,稍一处置不善,便有多条人命好出,连忙挺身上前,先拦阻了众人,然后和她母女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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