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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三回
  骇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绝技
  粗心惊失错 苏翁临难托遗孤

  船行了两日,将近桐庐,天色尚早,方要叮嘱舜民到时停舟赴约,耽搁半日,江上忽然起了风暴。船人一见天色不好,加急摇驶,纤夫也一齐努力。刚刚船到金沙埠,离泊处还有半里来地,天色已愈变愈恶。岸上是飞沙走石,大风扬尘,屋瓦惊飞,树折木断。人家屋外晒着的衣被,多被旋风卷起,在暗云低迷的天空中,恍如白鸟翱翔,上下翻飞。到处抢着关门闭户,拿进东西。箩圈斗笠兜篮之类,被风吹得在田岸街路上乱滚。江面上是惊涛壁立,骇浪掀天,小山一般的浪头,一个跟着一个打来,江声澎湃,宛若雷轰,衬上又尖锐又凄厉的风声,浓云层里时发一两下金线般的电闪,真仿佛有万千水怪夜叉鬼魅,在那里奔突叫嚣一般。江中船只早都泊岸,被风浪打得东斜西歪,沉的沉,碎的碎,隐闻哭声随风吹来,看去触目惊心,甚是骇人。幸而舜民坐的是只头号官船,工料坚实;船人又甚在行,老早放下帆篷,离岸又近,却也被浪颠得七上八下,人倒物翻,站立不住。船人仗有纤夫多名,先还打算强挣扎到埠头上去停泊,舜民见满船皆水,情势危急,一眼看到前面丈许便是旧日停泊之处,自己不能起身,连喝几声“停船”。人声风声喧哗,乱做一团,船和拨浪鼓似的,哪听得见!

  王升恰在关窗,周身都被浪头打湿,跌跌跄跄,连滚带爬,抢向后舱一说,船老大道:“我们不是不知道性命交关,先前不料风暴这样厉害,纤夫多已上岸,准备抢到埠头再停。如今他们都在岸上拼命和风斗,喊也喊不应,又是上水,要把纤绳解断,人跌伤不说,这船顺流淌去,还当了得?除靠天菩萨保佑,挣到埠头,真无法想。”说时,王升一眼瞥见离身两三丈的江岸上,风沙影里站着两个白衣短装女子,手中俱持有发亮的东西,天色昏暗,未辩何物。心想这样大风,居然不怕,敢来江边闲立,也不怕吹下江去!念头才一转,江中风浪益发险恶。船老大又被浪头扫着一下,几乎跌倒,手中的舵失了平衡,往侧一偏,船身就势歪向一边,舵身轧轧作响,似要断折,跟着又是一个两丈来高的浪头打到。当时形势,危险已极,如被打中,那船不碎,也必翻转,为巨浪卷去。船人齐声急喊“天菩萨”,船老大脸上已是面无人色。幸而浪头来处较远,强弩之末,来势虽甚凶猛,眼看白浪如山,离船仅有两丈,快被打上,船侧水面上忽然起了一个漩涡,浪头到此,余力已尽,往下一压,船老大就势拼命扳舵,已侧的船身立时平转。就这样船身还被浪激荡起丈许来高,起落了好几次。当这惊惶骇乱之间,“喀嚓”一声,船头上那根纤柱突然折断,船身再也吃不住劲,顺流便要倒淌下去。

  风浪太大,舵楼中人尚且立脚不定,如何再能摇橹?同时帆篷船舵全都轧轧乱响,又似要折断。当这危急瞬息之间,仿佛听得风浪吼啸中有一女子娇叱,跟着前船头上似有白光微闪,隐闻“扎”的一声。船人疑心有了鬼怪,纷往前舱吓退。船已倒退了两三丈,忽然停住,船也斜顺过来,头向着岸。一任江中大小浪头左一个右一个横扫顺打,船身只管起落颠荡,船却似被什么东西牵住,并不往下流淌去。船人俱疑是天神降佑,纷纷欢呼跪祷。因离岸虽只两三丈,水深浪急,仍是靠拢不易,又不知船身因何停住。正待设法拢岸,船头一人,瞥见船头上亮晶晶一样东西。先还不敢走近,定睛细看,乃是一把钢抓,抓在船头。暗影中仿佛抓上还有一根长索,笔也似直通到岸上。心中奇怪,船舷无法行走,不顾客人见怪,径由中舱通过,奔向后艄一说。船老大闻言,才知船被岸上抓住,心中一放。不管是人是神,且先救命保船要紧。忙喝船人一齐动手,篙橹并用,只要再略近岸丈许,即可脱险。船人有了生机,俱都踊跃从事,无奈风势恶而不定,近岸处浪力更大,漩涡时起,一不小心,便有沉碎之虞。船老大招呼众人,呛风呼号,两手紧握舵柄,左迸右转,兀自欲前又却,只在原处抢进二三尺,又被浪打了回来,近岸不得。方自焦急无计,船头忽然渐渐一点一点地斜行向岸,缓缓移动。

  这只不多一会的事,舱中苇村、舜民夫妻,连同所带下人,不惯风浪之苦,俱都晕吐。各在床上抱定床栏杆,随了那船身偏侧滚来滚去。舱中遍处水湿,舜民和苇村并卧前舱,只知风浪险恶可虞,还当官船甚大,不会出事,虞妻却已骇得哭喊神佛了。舜民听见人声哗噪,由前后舱风浪声中隐隐传来,不觉心惊,两次想喊人来问,苇村勉强说道:“以你我为人,绝无凶折之虞,否则,苏、韩二公也不会那样说法了。事有命定,着急无用。我们顾命,船人也要顾船,决不甘心听其沉没。我们都是外行,相助不得,问了徒乱人意,不如听他自行设法的好。”

  正谈说间,王升忽从后舱爬来禀道:“恭喜老爷,船已脱险,少停便可靠岸了。”舜民忙问原因,王升道:“这船纤绳已断,本已快被风浪打沉。岸上忽然来了两个白衣女子,用钢抓将船抓住,绳头系在大树石上,把那两班纤夫寻回,相互同拉。内中一个又纵向船头,带过两条纤绳,系在系船桩上,人仍纵回,一齐下手。现在离岸只有丈许远了,还是上次靠岸的地方。”舜民间:“那两个女子是谁?”王升答:“在后艄,没有对面,天黑看不真切。”

  一言甫毕,船忽停住。舱门启处,窜进两个白衣女子。前面一个正是上次舟中所遇卖蟹女子江小妹,后面一个貌略丰腴,没小妹秀美,却也生得端丽温文,饶有福相,俱都背插单剑,白布包头。忙和苇村挣起,正要谢她们解救一船之危,小妹先张口道:“尊公新遭风浪,身体欠爽,请不要动。有劳王管家引我们去见夫人好了。”舜民和苇村俱已精神委顿,只得拱手答道:“愚弟兄委实疲困,不成礼数。请二位侠女先至后舱与内子相谈,等少时收拾清楚,再请二位侠女面谢吧。”小妹闻言,也不答应,只朝着同来女子嫣然一笑,便同往后舱走去。人仍不能上岸,舱中到处水湿泥淤,又滑又脏。加以舜民一行人等十九晕船呕吐,狼藉满地,下人个个卧倒,只王升一人还能勉强支持作事,知道主人急于和两侠女相见,忙又扶到前舱,唤来几个船夫,取来管帚簸箕,先将船舱打扫干净。汲些江水,将船板用拖布帚洗净。船已停泊,抛了大锚,毕竟好些。等一切舒齐,人们也渐渐缓过气来。舜民。苇村命人打了面汤水,重新洗漱,结束衣冠。刚命王升去请太太陪二位侠女到前舱来坐,以便船人打扫,虞妻已由二女子一边一个扶了出来。宾主重又见礼落座。

  二女初上船时,舜民见她们周身全白,昏遽中没有在意,及至坐定一看,二女所穿竟是孝服,不禁大惊,因所服虽重,尚不似父母之丧,未便明诘,忙向江小妹道:“那日因苏老先生再四促行,不敢久停,未及登堂拜母,仅令小价趋谒,略伸微意。近日令堂老太太的病状想已痊愈了吧?”小妹答道:“尊公顾恤孤寒,义薄云天。家母全仗赠金调治,不特病愈,且有除根之望。大德不言谢,况以后还有相需之处,小女子也无庸再作俗套了。”舜民见她救了一船生命,行所无事,毫无得色,举止安详,谈吐文雅,与那日江行郊遇又自不同,越料她出身必非等闲人家,益发心折,答道:“舍间尚非寒素,只是客中带得无多,自问不是吝人。如若须用,明言无妨。即以此次而论,全船生命皆出二位侠女所赐,我又何尝言谢呢?这位侠女想是苏老先生令爱了。他老人家,近日以来身体尚还康健么?”

  二女闻言,俱都凄然泪下,仍由江小妹答道:“这正是苏老义父跟前的兰珍姊姊。实不相瞒,义父那晚别了尊公回去,行至中途便遭狗子暗算,怪他不该泄漏机密,拔了他的黑飞鱼图记,受了内伤。还算贼父得信赶来,念在旧日老交情面上,没有当时处死。并把兰姊也喊了去,背回寒家,勉强活到第三日,嘱咐好了一切后事与兰姊的终身,才行撒手而去。义父卜算如神,据说那日与尊公相遇,便算出卦象于他本身大凶,再三约请尊公回船务必往寒家一行,便是为此。那晚,先还自恃狗子和手下贼党均非他老人家对手,只要当晚能够躲过,次日见着贼父把理解明,即可无事。谁知贼党中新到了一个内家能手,专用阴手杀人。这厮名叫小铁猴侯绍,外号一掌三辣手,当年与义父还有一点交情,事前如知是他,必不下手。偏生义父隐姓埋名已廿年,留着很长胡须,熟人乍见,都难认出。这厮年前又被仇人伤了双目,只剩半只眼睛,又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见狗子众贼党要吃亏,暗下毒手,事后好生后悔。老贼父于肯顺风转舵,答应义父永不许再与尊公为难,尊公回家终身不得再提,双方作为没有此事,各不相扰,未始不是看重这厮的情面,否则连兰姊也未必能活了。经过情形已对尊夫人说过,少时自知。义父临危以前又卜一卦,算出今日海洋中有大飓风要刮过此地,虽是风尾,为时无多,但那风力却甚猛恶,行船遇上决少幸理。尊公必在风浪最大时经此,吉人天相,自不会出什么灾变,虚惊实所难免。临终遗命,愚姊妹持他老人家昔年恃以纵横江湖的百练钢抓到江边相机相助。到时正赶风力绝猛,恐一发不中徒费心劳,刚等风头略顺将抓顺风掷出,纤绳突然中断。幸而事先将抓上蛟筋长绳紧在一株合抱大树桩上,否则以愚姊妹二人之力恐还拉不住呢。想是尊公对待苦人恩厚,这样险大,那两班纤夫依然拼命卖力,纤断时跌伤了五六个,无一人出怨言。兰姊恐力气不够,去唤他们来相帮拉纤靠岸,依旧人人踊跃,力疾从事。富贵中人,能使苦人到了危急真正自愿出力卖命,毫不敲索,最为少见。休说他们,便是船上人们都会水性,像先前那般危急,离岸又近,虽说船也要顾,恐怕对于船客生命早不在话下了,哪有这样心安理得,同共安危,毫不打算破船逃命主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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