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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这时,众人已将火把灯笼点起,轿前头也插上火把,只见从对面山谷中,狼奔豕突,飞也似跑来一只比牛不差仿佛的怪兽。暗影中望去,生相与猪相似,周身漆黑,两只怪眼其大如拳,火也似红,两根獠牙白森森掀出唇外,其行如风,相隔轿前己只有十来丈远近,晃眼即至,兰珍知道这东西虽是个野猪,但它力猛绝伦,能敌虎豹,口中獠牙利如刀锯,尺许粗细的竹木,被它性发时一咬一撅,立时就断,尤其凶野异常,遇上仇敌,一一味横冲直撞,全不畏死,凭本领虽斗得它过,无奈路窄人多,毫无退路,势非伤人不可。心中一发急,猛生急智,忙喝:“快将轿子靠右边放下,不要惊慌!”跟着,一手抡鞭,一手拔下头乘轿杆上插的两枝火把,纵身迎上前去,落地先大喝一声,将火把朝前掷去。说时迟,那时快!那野猪全是饿极,从谷中见人奔来,兰珍这微一寻思之际,跑离轿前已只数丈远近了。兰珍如不是手有火把,喝这一声,纵不被它冲倒,后面的人也必受伤无疑。野猪跑得正急,忽见人影、火光飞落,大喝一声,方一吃惊,兰珍手中一枝火把已自发出,手法又准,正打在猪眼上,跟着将身往左侧涧崖边上一闪。那猪在当地屡伤人畜,横行多日,从未吃过半点亏,见有人阻路,势才一收,便吃火打中,烧伤眼角,立时暴怒,凶野之性大发。躲火时头本向左,一见仇人近在咫尺,如何肯容?张开血盆大口,狂吼一声,把头一低,便横冲过去,准备将仇人穿胸挑起,得而甘心。那野猪这条路近日原本跑惯,当时也是急怒攻心,拼命寻仇,竟忘了下面山崖绝涧。

  兰珍胸有成竹,见它泼风也似撞来,只轻轻拔地往上一纵,便即越身而过。那猪是个积年老物,颇为凶狡,一下撞空,望见涧底水影,知道上当,身子拼命往后一坐,口里猜猜怪叫,想把势子收住。地下沙石、被它利爪擦得嚓嚓直响,无奈去势太猛,心想退缩身子,仍自朝前滑去。本就收不住势,兰珍更恐它去得不快,纵起时用足平生之力,照准猪屁股上一个倒脚踹去,回手又加上一鞭。那猪前半截已自悬空,后半身在岗边挂住,差一点没被翻腾回来,平空吃这一脚一鞭,如何禁受?一声惨嗥,遥闻扑通一声,业已堕落涧底。

  同行诸人本已惊慌万分,乱做一堆,都代兰珍捏着一把冷汗。轿夫们哪知兰珍本领,放下轿挑,未及逃走,就这一两句话的工夫,野猪已堕落深涧,涧水甚深,料无生理,当时把兰珍视若天人,纷纷惊赞。正打算走,隐隐又听野猪嗥叫之声由谷中远远传来,空谷传音,分外凄厉,听去似乎还不止一个。兰珍知此兽猛恶难斗,适才全凭智取,谷中地理不熟,又在黑夜之间,如有几只同时来犯,独保多人,实无把握回顾来路,只是一条二里来长的冈脊,两面涧沟,别无途径可退,再者吼声已近,就退也来不及,心甚惊惶,深悔不该择此地方。卦象虚惊,竟指的是野猪,并非是金贼党羽。本可避免的事,转闹得阴错阳差,自行投到,径来应点。方自愁思,轿夫们因听王升等家人称扬兰珍本领如何高大,区区野猪不值一斗等狂话,反倒放了宽心。内中一个多嘴的挑夫,巴不得多歇一会,闻得猪吼,忙走近前说道:“又有一大两小三只野猪来了。”兰珍便问:“这里虽是山中,地方偏僻,到处都有人烟,哪来这多野猪?”挑夫答道:“这还是去年从金华北山里跑出来的,满金华、兰溪山里乱跑,不在一处,大小两对,伤了不少人和猪狗,身上连火枪都打不进,官出重赏,白死了好些猎户,一只也未拿到。刚才死的是只最凶恶的母猪,还有三只公的,小猪都有牛大,必是听见这只猪吼寻来。你有这大本事,还不赶进石弄堂去将它打死。明早我带你到衙门领赏,也好分点喜钱,要不石弄堂地方狭厌不到一丈,我们一样是不敢进去,它再要追上来,你有本事打它,我们怎好?”

  兰珍因事已迫近,听了头两句便无心再听他唠叨。刚想令众人丢了挑轿,就左侧冈崖下觅地隐伏,自己仍迎上前去随机应变,除害开路,侧耳一听,野猪吼声越厉,数却较少,仿佛只有一只,仍在原地与什么东西恶斗,并未追来,心颇纳闷。估量相隔尚远,意欲入谷一探,便命众人速拾柴枝,寻找伏处,前边升上一堆大火。自己能除它更妙,不能,索性诱它出来,引向远处。它见路旁有火,必不敢往伏处去。众人俟其走过,再行起身,自会随后追来,决无一失,无须担心。话才说完,猛听谷中一声极凄厉的惨嗥过去,猪似受了重伤身死,不再听有声息。如有比这东西还厉害的猛兽,应有别的吼叫之声;如是猎人,又没听火枪声响。何人有此本领,力除三个恶物?好生奇怪。料它不死,也必重伤。为备万一,仍命众人将火升起,觅好地方,先不藏伏,以免舜民夫妻上下艰劳,静俟发声为号。看着众人准备停当,取出兵刃暗器,持了一个火把,朝谷中奔走。

  相隔谷口尚有不足半里之遥,兰珍施展轻身功夫,疾行如飞。快要赶到,微云淡月之下,谷口内倏地射出一条黑影,来去势子部快。谷径由左弯来,口却直对长冈,里面危崖夹峙,新从隔岸山角升起来的云遮月照不进去,甚是阴黑,加以来人步履轻不闻声,兰珍由明人暗,手中持火,不近前更难发现,两下几乎撞上。幸是来人在谷中一,转弯,刚要出口,便见对面火光人影,知快撞上,忙即先行收势,往侧一偏,略缓须臾。兰珍身法灵便,仅吃了一惊,算是双双在谷口外站定,两肩相错,距离也只二尺左近,彼此再快一点,便非撞个满怀不可了。兰珍见来人是个短装少年,英气勃勃,火光看去,一张脸却和锅底般黑,方欲发问,少年已首先开口问道:“这位姊姊可是姓苏,和我虞家舜民表哥一道来的么?”

  兰珍闻言,忙应说是,问他如何知道。少年已望见前面火光轿子,忙答道:“野猪三只全数杀死,我们见了他们再说罢。”随即举手喊请,向前跑去。兰珍只得跟在后面。这时忽然云破月来。清光大吐,舜民等遥见兰珍同一少年忽然跑出,近前一看,并不认识。仍是少年先开口问道:“哪位是虞家表哥?小弟周鼎。”舜民见那少年音如洪钟,面容又是漆黑,猛然想起一事,答道:“你是三岁上被人拐去的小九表弟么?”周鼎笑道:“是的,表哥倒还记得。我因走时年纪不过五岁,今春回家,听爹爹尝说我小时候表哥看见我过,这多年来,屡次周济我家,送钱送米,才得知道,见面仍是不认识。这位呢?”舜民给苇村、虞妻,兰珍等一一引见之后,便问他:“适听谷中野猪怪叫,甚是厉害。你单身一人,又没带什么器械,是如何过来的?”周鼎笑道:“野猪都给一位我在谷中初次见面新交的异人和我合力打死了。天已不早,想必大家还未吃夜饭:既承光临寒舍,已有人前往送信,准备酒饭。请诸位上轿,到了寒舍再行细说吧。适见这位姊姊好身法本领,到家还要多请教呢。”

  说时,兰珍因名分未定,新亲初见,未便插言,正想周鼎新交异人是谁,听周鼎赞她本领,意欲逊谢两句,一回脸,瞥见来路远处密林之中有一一点火光穿行,略微掩映便即不见,似因月光已上,将它熄灭,暗忖:暮夜荒山,林中蛇兽甚多,又有野猪之警,怎会有人持火宵行、不禁心中一动,因和周鼎客气,大家又忙着起身。轿头挑夫们更惊佩二人的本领,一乡之害已除,都惦着那三只死野猪,想怂恿二人报官,分点花红赏号,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舜民因当地官府是乃兄门生,怎好出头报官领赏、即便周鼎因为家寒想得此赏,自己也可补赠给他,何必使书香旧族弟子,为了区区赏号,屈膝风尘俗吏之前。正想法处置,周鼎已对众笑道:“你们不要瞎吵,这赏钱我们不贪,猪肉又膻又老,也不愿要。这条涧通到三里以外便成伏流,曲折入江。头一只野猪明早必在石板溪一带浮起,还有三只俱在石弄堂里。我们最讨厌到衙门里去,只要想套说词,说这四只野猪都是你们弄死的,不把今晚的事说出,只管拿去领赏好了。”兰珍、舜民齐声赞好。众人万想不到客人会如此慷慨,俱都喜出望外,称谢不置。周鼎便催起身,到家再教他们的话,以便报官时好对答一样。轿夫们一路又说又笑,前呼后应,精神抖擞,飞步往谷中赶去。

  入谷行约半里,果见三只野诸分别倒伏草丛之中。众人停步观看,月光之下,两面危崖交覆,到处怪石嶙峋,杂草丛生,野麻高及人肩,密布左右,只中间有尺许人行小径,地面虽比前半截要宽得多,形势却是险恶异常,三只野猪,一只比牛还大一些,负隅僵伏岩凹之内,头脑已被击碎,陷一茶杯大洞,脑浆迸裂,兀自目闪凶光,生气虎虎,作出屈身横立、低头前窜之势;两只较小,也有牛一般大,一西一北,横躺地上。一只伤在腰腹之间,似被什么东西振裂了一个碗大的洞,肚肠盘曲轮园,拖出了老长一大条,腥血粘凝,淋漓满地。一只相隔最远,头颈拗转,身朝上仰,地上无血,看不出伤在何处。这三只猛兽俱是赤睛怒瞪,血唇上掀,獠牙高翘,拱鼻耸卷,利齿森列,身上黑毛如针,又明又亮。两旁密麻茂草,一二十丈以内几乎全部踏平蹂扁,想见斗时情景异常猛烈,凶威凛凛,令人望而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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