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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二人知未出丑,心才略安。玉麟一面着人去柜房探听北方客人行径,一面计议行事。事关重大,虽有异人相助,仍不得不小心谨慎。此去浦城还有好多站路,那匣红货已落在盗党眼里,一望而知,照前行路已是无用。把贵重物品取出,打在一个小铺盖卷里,原箱内放些不值钱的东西。命学文堂侄装着生病,半躺轿内,箱于也放在他身旁,以为疑兵之计,一旦有事,便着随行健足持了红货先逃,以备万一。一切均由钟、卢等镖师应付主持,黄、李二人只管照常行动,随心所欲,越随便越好。计议走后,便即启行,次日到了延平府住下,到时天近黄昏。

  玉麟又得趟子手报称,说另有四北方人在街上东张西望,嘴里直说“真怪”,似昨日盗党一伙,现落在北街鸿发栈里。玉麟一听,觉着那盗党尾随的如是自己这一行人,决无走失之理,料是追蹑卢、钱、魏三人的另一拨盗党,不知怎的,会在途中走失。那自称泥中人的老前辈,原说两行人相差只三数十里,追他的盗党既在延平出现,人也必在延平落店无疑。倒是昨晚同住一店的两盗党,自清早起一路留神,又命前行趟子手打探,竟未再见,可知敌人也怕自己这一面发觉他的行藏。照他这样隐秘,更料不是容易打发的人物。因黄、李二人嫌店中饭食不好,听店伙说临江楼酒菜有名,正要出去小饮,两盗党曾在店门前见过,此去正好故示无备,遇上时还可就便窥伺对方行迹,便嘱咐了二人一套言语。

  二人出店,一路留神,往临江楼走去。快要到时,忽见街旁小巷中踅出两个北方大汉,正走在二人前头,边说边走,因为人挤,大家都走得慢。学文和锦章一使眼色,试凑近那两北方人身后静心偷听。内中一人说道:“适才我遇见三弟,说他们一上路就不顺心,这票买卖恐怕有人暗中出坏,不能再等过关,一过浦城,就须出手去做了……”底下的话声音渐低,听不清楚。学文虽是富商,江湖上也跑了多年,加以事前又得了底细,一听便知说的是自己,心中大惊,略寻思间,两大汉仗着臂粗力大,业已挤入人丛之中去了。恐被惊觉不利,不敢再跟。只得等候锦章,一同到了临江楼。一问雅座,己然占满,须要候让。寻了一张堂桌坐下,叫了些酒菜,心中有事,胡乱吃了一饱,便赶回店内,把途中闻见偷愉告知钟、卢二人。

  玉麟一听,料知盗党受了泥中人的玩弄,惊疑慌虚,又恐自己这一面惊觉,意欲先下手为强,免得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事虽可虑,但是泥中人既有制胜全策,又在暗中,盗党狡谋不会不知就里,如真发动,必来告警。事未证实,在未得他警报以前,还是照他意旨行事,到了前途,再行相机应付为是。一面答说“无妨”,一面暗中叮嘱趟子手,再出探查北街所住北方人是否学文所遇,还是另外两人。去了个把时辰回报,说:“北街店内所住二人,适才带了随身行李,说是遇见同乡留住,业已开发店钱走去。”玉麟暗忖泥中人的好友都是文人,如在此地,不会乘夜起程,盗党赶往前途则甚?想不出是什么道理,只得罢了。当晚都盼泥中人送点信息,直到天明,踪迹渺然。商量了一阵,反正盗党要过浦城才下手,路还有一大段,且到浦城再作计较。那趟子手早起五更撒了出去。

  众人行到路上,耳目并用,诸事留心,行约十余里路,正停下来就茶摊上买茶饮,忽从道旁榕荫之下,重过一个十二三岁的短装小孩,肋下夹着黑色包裹,走向学文轿前说道:“适才我惹了点事,你老人家借我点钱吧。”南中天热,藤轿两边窗格都是空的,下雨时才用油布盖上,学文这乘轿子停得最后,众人都各就茶饭摊上打尖,只学文一人未去,那地方又是小村集,来往商客多在此打尖买茶点心。钟、卢二人因见当地都是本分商民和土著,真正红货又在身侧,后又留意到学文身上,以为学文喊那小孩问话,不曾过来。学文见那小孩身材甚是瘦小,面貌清秀,二目炯炯有神,是个异相,装束神情颇似个走长路的孤童。不知怎的,竟觉投缘,闲着无事,便问道:“你是哪里人,往哪里去?惹了什么、说出来,要多少我都送你。”小孩听了,不耐烦道:“我看你是个好人,才跟你开口,有借有还,不过暂用一用。你问这么清,我没法细说。借就借,不借拉倒。”这句话如换旁人听了早已发怒,学文性情和厚,长于世故,反觉他这种理直气壮的答话,不似什么无赖顽重,一面伸手往兜囊中取钱,口中答道:“小弟弟,出门人说话不要这样,我也是好心好意,钱我一定送你,你怎么这样不客气呀?”说时,心原打算给他一二两散碎银子,不想兜囊内只剩两锭十两头的,话已说出,不好意思不算,手本大方,懒得再把下人喊回另取,随手递过。

  小孩接了说道:“送我却不敢当,至迟今晚必定原银送回,再见吧。”说罢,转身就走,不几步又跑回问道:“老人家,你姓什么?”学文方觉他连个谢字俱无,心中不快,见他回问,以为心存感激,想记姓名,笑答“姓黄”,小孩往前一看,见饮茶的一伙人已往回走,忙从身畔摸出一封信来说道:“你这人果然不差,有人寄信给你,几乎忘了。”说罢将信递过,二次回头,却走得快,没见怎跑,眨眨眼间走入榕荫深处。

  学文方拆信要看,忽见玉麟由轿前飞跑追了下来。原来玉麟同众人在茶摊上用了些茶点,正往回走,见学文轿子旁那个小孩手内接了一锭银子,走没多远又返回轿前,从身畔取出一个封套递进轿去,心方一动,又一眼瞥见小孩肋下还夹着一个黑布包裹,顿时醒悟。小孩跑时上身不动,脚底飞快,行家遇行家,一望而知是个得过内家真传的好手,忙和卢望打一暗号,命他留神守护货物,赶即追去,没多远,便追入林内。林深叶茂,老干繁枝着地生根,上下错综,连绵延亘,排若城栅,浓荫蔽日,映面成碧,哪有小孩影于?知已隐藏,莫可踪迹,忙唤道:“这位弟台昨晚光降,未得接待,难得在此相会,何妨请出,当面领教呢?”喊了两遍,终于无人应声,知道不会出见,找也白找,恐众人疑虑,忙又赶回。

  学文已将来信拆看,往玉麟手中一塞。玉麟见学文面有忧色,并不问因何追那小孩。料知泥中人寄信,事情紧急,忙背人一一看。信内并未具名,只简简单单写着“同伴在前不远,速往相会”十个字,字体与泥中人前信一样,只墨淡笔秃,字迹潦草,似是匆促中借店家水笔所写。举目一望,一行业己准备停当,轿夫们都在道旁树荫下聚立,静俟招呼。来往停的车与行人甚多,各忙各事,并无一人注目。蜇向轿前,与学文略说经过,商量几句,便命涟仆告知轿夫,前面还有省里下来的几个同伴,原同起身,途中相左,反被赶过,如能赶上,另加一班工钱。轿夫们早看出客人厚道,贪得重赏,立即应命起身,互相加急赶行。

  走了一段,遇见天明前撒出去的趟于手快腿周平。报说从早起身,跑出百十里路,并未遇见一个神色可疑之人。只过先前众人歇脚附近,有一群小孩子打架,内中一个年约十岁,生相奇丑,年纪最小,却有力气。先是一人打三个比他大的小孩,后来左近又跑来几个比他大的,合力打他一个,齐声喊说:“打死黑牛这个小杂种,把他丢在草场上喂狗!”那叫黑牛的小孩也不答话,一味哑斗,到底寡不敌众。这时天才亮,路上人少,有两个乡农走过,也不解劝,只在旁摇头叹气。周平下马一间,乡农说,“那黑牛姓田,父亲是个外乡的读书人,五六岁上,父母染了疫症,相继死去。当地有一大户刘实生,见他家还有数十亩田地。一幢整齐小房,无亲无友,假作好心抚养孤儿,霸占了去。头一二年还不见怎显,第三年见无人过间,始而刻薄,继而虐待,每日命黑牛放青。黑牛虽小,却记得父母,知道受人欺辱,自是难过,常时背人往坟上偷哭。无奈年纪大小,强不过去,无人敢惹刘家为他伸冤,苦挨了几年,如今人才十一岁,却生得一把子蛮力。刘家是大户,子侄甚多,常年打骂欺负,呼来喝去,不当他人待,近来黑牛年长胆大,已知反抗,每当忍受不住,就还手对敌,寡不敌众,自然吃亏,黑牛也从不向人诉苦,尚幸刘家有一教书的族叔可怜黑牛,每次都是他来喝住,刘实生知道还不愿意。上回有一路人想将小孩带走,刘实生说小孩是他十六两银子所买,须写领买字条,将那人气走以后,便无人再问。今天大约教书先生回家,黑牛这顿打一定挨得不轻了。

  周平越听越看不下眼去,自身正当紧急之际,对方是个上豪,恐怕惹事。方在踌躇,忽从身后转出一个走路的小孩,年才十二三岁,对周平说:“现时我有事,不能和他动手,小人压不住台。我知你也有事,但你那事决不要紧。我去将黑牛救出,你只作为和我一路,别的都不用管,那就有落场了。”说罢,不俟答言,便跑进小孩堆里,也没见怎动手,便由人堆里把黑牛救出。

  众小孩见黑牛被他救走,上前朝他乱骂踢打。他也不还手,只偶然闪上一下。黑牛见恩人为他挨打,大喝一声,意欲反斗,吃他将手闭住推了就走。周平看他人虽瘦小,身上似有很好的功夫,好生奇怪,见群孩还在追打,一声断喝,迎上前去,从中截住。群孩见周平声色俱厉,气势汹汹,不禁吓住,内中一个便说:“你是好的,不要走,我喊阿爸来。”说罢如飞而去。余下的十来个便问周平,七嘴八舌、乱说乱跳,几次抢前,俱吃周平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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