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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黑摩勒还想便道去往一娘家中探望,存周说:“无须。附近俱是敌人耳目。一娘母女虽已来了能手相助,事前还是隐秘些好。”黑摩勒回顾无人,悄声说:“那些废物怎能拦住我们?祖兄不肯动手,是何心意?”存周笑道:“这些人虽不值我们一打,但是,敌人信号传递迅速。此时花家颇有能者,俱精剑术,飞行迅速,如被闻警追来,我们到底势孤。尤可虑是黑兄所得那口宝剑。好在明早便是双方交手正日,也不争此一晚。真被识透,那是无法。能不动手,终以暂时隐忍为是。”

  且谈且行,不觉到了前面小村,村后便是蔡家。二人已不想往访,正待将脚步放快。忽见村侧小径上飞也似跑来一个壮汉,相隔约有十丈左近,手握一柄厚背阔锋的金刀,右臂似已受有重伤,神色甚是张皇。二人俱不认识,因自蔡家一面跑来,料有原故。黑摩勒首先迎纵上去,未及喝问,跟着前面拐角上又追来两个少年男女。女的一个正是阿婷,男的却不认识,俱都手持兵刃暗器。断定前跑壮汉必是蔡家仇敌,刚往起一纵,那壮汉正跑之间,瞥见身前纵落一个小孩,拦住去路。因是先前吃了小孩的亏,又见轻功如此好法,并未轻视,一声不发,左手放了右臂,扬刀就斫。黑摩勒喊声:“来得好!”身子往侧一闪,右手登镖,左脚往起一踢,猛觉一阵风过,一条人影落向壮汉身后,只听叭裆两声,壮汉翻身跌倒,同时手中刀已被自己踢飞,脱手坠地。一看那人影正是存周。壮汉一倒地,阿婷和那少年也同赶到。少年就地上将刀拾起,插向腰间,双手铁爪也似抓住壮汉一腿一臂,高举过顶,如飞往来路上跑去。阿婷随向黑、祖二人低说:“二位大哥快到我家,一会人就来了。”

  二人依言,刚跑过转角,便听有人向阿婷询问:“适才是什么声音?阿妹看见没有?”阿婷笑答:“一只黄鼠狼偷了民家的老母鸡。我和阿娘两头追拦,阿娘用厨刀斫了一下,可惜没有斫中。”随和那人互说了两句闲话,便道“再会”回转。黑、祖二人见她走来,正要询问。阿婷把手一摇,催促快走。到了一娘门前,二人走进。阿婷急匆匆取了一把糠谷,出外唤鸡,嘴里念叨,直骂:“黄鼠狼可恶!养得这肥的一只下蛋老母鸡,被它咬走了。”神情甚是自然。存周暗佩阿婷心细,料定后面尚有人追蹑,忙拉黑摩勒同往堂屋走进。内中并无一人,前见少年忽由左间卧室内探头出来,打手势请进。二人人内一看,靠墙的床绷先已挪去,所擒大汉不见。一娘正往床架上安放床绷,回首看见黑摩勒,问:“阿婷可曾露出马脚?”黑摩勒答说:“阿姊现在门外唤鸡,刚才所擒那贼现在何处?”一娘悄答:“小声!”随指少年道:“这是我家世侄蒲红。陈业也在这里。大约愚母女踪迹已露,不过,要走还有时候。如何应付,已然告知红侄和阿婷。二位贤侄不要出去,我去做些吃的,大家吃了,好准备一同走吧。”说罢,随即走出,转向后面去讫。

  祖存周见阿婷还未进来,便走向外屋,隔着壁缝往门外偷觑。阿婷已将鸡收笼,只剩一只,在篱外广场上乱飞乱跑。阿婷只管在草地里追逐,兀自捉它不到,一不小心,吃树根绊了一跤,气得阿婷娇声怒骂:“该死的鸡!刚才让黄鼠狼吃了倒好。今天捉到手,就把你杀来吃了!省得讨人厌,每日都是这样费事。”又喊:“阿娘做啥去了?也不来帮我一帮。”边骂边追,气得没法,拾起砖头土块乱打,也未打中,一,会儿便见人影由身侧闪过,定睛一看,正是一娘,腰系粗布围裙,一一手持着笤帚,身法甚快,出了堂屋才改了寻常步法,极似在内扫地闻声赶出之状,人还未到篱外,先唤:“阿囡,什么事这样发急?”阿婷手指逃鸡,娇嗔道:“我家十几只鸡,就这只断命公鸡讨厌!天都什么辰光了,还要死在外头不肯归笼。几次要杀它,娘总不肯,黄狼偏又咬它不死。为了捉它,跌这一跤,差点没把一条新上身的裤子跌破,外人看见,怎么好意思呢?娘也不来帮我捉捉。”一娘笑道:“阿囤总是心急。天一一黑它会回来。捉不到拉倒,为它生气多不值得!”阿婷道:“我偏要捉到它给吃点苦才罢。”一娘笑道:“阿囡又发戆气了!那么你替我到灶间烧火,我捉它去。”阿婷才气忿忿往里走,来到了堂屋。蒲红迎出,悄问:“有事么?”阿婷道:“大约先前因听刀声,起了疑心。只盼那贼是孤身到此,没有党羽,就无事了。”一娘随将逃鸡捉回笼内,又在院内取了两束柴草,才行走进。

  存周暗赞一娘母女机智心细,做作绝像,忽听床底作响,地板起处,移向一旁。阿婷由地底探头,悄问:“阿娘,王家那两小贼走了么,适才纵向前邻屋顶,隔着房脊探看,前街和房左右俱都无什动静,想必可以无事了。地窖那贼只不开口,女儿气他不过,踢了两脚。这厮平日想必造孽不少,我们把他做掉了吧!”一娘道:“胡说!冤有头,债有主,好歹也须盘间出个来历。看今日神气,弄巧还许不是花家派出的人都说不定,哪能这样做法?王家两子,自从上半年来吃馄饨看见蒲世兄起,便起了疑心,常来窥探。本想给点苦吃,因念他爷洗手多年,近年因和苗氏小贼山中打猎相识,才做了仇人党羽。他爷在此装脸多年,知老花婆手没洗净,常时偷偷摸摸到外省打飞食,闻说老大不悦,屡次告诫。多年乡邻,由他去吧。”阿婷微嗔道:“阿娘真是心好。这两小狗,比今日来贼还要可恶!适才又和女儿嘻皮笑脸,后又悄悄跟来,累女儿假装跌上一跤,衣服也弄脏。如非顾全大局,早开销了。等事一明,定要给他一点厉害,管什近林远树呢!”一娘道:“我偏不许你这样!灶屋点心现成,已然上笼,你还不快去,老在地底作什?”

  黑摩勒笑道:“江船上有的是酒席,伯母何必费事?”一娘道:“我也是近来才知道,这小南村里竟也有好几家是老花婆的眼线。亏我母女自来韬晦,不露丝毫痕迹,才未被看破。其实明日便和仇人对面,何必这样怕人?一则我母女在此多年,众邻舍相处颇好,不愿在此伤人,使受牵累。二则恐怕仇人警觉,存下逃意,连明日对面,尚须骤出不意,多请好友相助防范,以防滑脱,如何可在事前露出马脚?好在村里人都睡得早。村后只我一家,连日推病,未卖点心。除邻近王家二子偶来窥伺外,往往终日不见一个外人。我们吃完,天早黑透,正好暗中起身。明早已改装,同去山里,便有人知道前往报信,说我母女弃家出走,也没工夫考查了。倒是适才所擒那贼大是可疑。那人颇像个汉子。地窖不大,原为藏东西的,既不忍杀他,暂在这里,等人来救,也是不便。阿婷替我在蒸点心,待我问明底细再定主意吧。”随将床绷揭向一边,揭起地板,纵将下去。

  黑摩勒好奇,拉了存周随同纵落。见那壮汉,吃存周所点哑穴已被人解去,另用分筋错骨之法将他制住,不能行动,呆立当地,见人纵落,怒目而视。黑摩勒笑嘻嘻间道:“朋友,你脊背酸麻,不大好受吧?何不把姓名来意说出来,多好呢!”壮汉只是怒视,一言不发。一娘道:“我母女隐居此间,向不与人争执,自问生平只有一人难说,此外并无仇家。你如实话实说,即便是仇人所差,我也放你,否则莫怪我手狠。”那人闻声,半晌答道:“我名邱义,本来与你无仇无恨,只为前在黄冈欠了一个不相干朋友的情。日前往金华北山花四姑家送信,路过兰溪,遇见那朋友,说起你母女诡秘,他又在此吃过一个小老头的亏。我疑心你母女和那小老头是我的仇人,今日正赶路过,借买馄饨为由,来此窥探。你家生意停歇未做,我看不出个道路,小老头又不在此,刚打算要往山里去,不料小狗已早识破我的行藏,转疑心我是你们对头遣来,和小丫头拿话套拢,将我稳住,等河边洗衣服的人走开,两打一将我打伤。逃到小巷,又遇见你们同党,合力将我擒住。我从小起,为了父仇半生奔走,未得遂愿,日夜悲愤。现在既落你们手里,死活任便。只是你们真实姓名来历,连那小老头一起,是否仇人党羽,我尚不知,未免死得大冤。不论死活,务要明说,免我不得瞑目,做鬼也不和你们甘休!”

  一娘闻言,笑道:“你弄差了。那小老头便是祝三立,你那仇人我们虽也相识,但你父之死却与我们无关。我母女姓名来历暂难相告,你的来历和在黄冈所闹把戏,我也闻知。当年你父之死实属咎由自取,怪人不得。莫老以直报怨,不特将你释放并还再三代向车三爷请求,你才留得一命,如再不知自量,就难说了。我母女与你无怨无仇,决不杀你,但须委屈在此暂留一日夜,一则免误我事,二则……”

  话未说完,邱义急道:“老太太,我此来原是自己冒失,死而无怨。你们既非仇人,又肯大量放我,便请人情到底。你们行藏我也决不泄露。否则,我受人之托去往北山,就应在明早。如若留此一日,不特误事,将来何颜见人?”一娘笑道:“我留你在此实非恶意。一半固是为我机密,一半也是为你。留此一日,可以免得明早前往送死。因车三爷也在那里,上次黄冈,你在他老例日限之内,能够逃脱,今年也许得免。无如心里已有成见,你又在他对头方面助拳。不出场,你去则甚?一出手,立有性命之忧。平白送死,这是何苦?此时放你可以,只还是不要往山里去吧。”说时手指一点,邱义便自解开,想了想,苦笑道:“多蒙老太大良言相劝,但我生平不肯失信于人,就不助拳,也须把话带到。不相信我,那是无法。你就放了我,不过这一日夜,我也不逃。如蒙见信,我去送完了口信,再回转来如何?”

  一娘先微笑了笑,突然正色说道:“世上哪有此理!我不放你,原为保我一夜机密,既然放你,要你回来再住一日,是什意思?我此时已将你筋骨解开,去留任便,不过你平日虽有不善之处,尚非寻常绿林中人行径。看你性情,却是心直计快一流,有心泄露自是未必。此去这一日,无论所遇何人,须不能提我母女只字。否则不论你是有心是无心,只因你走嘴,误了我的事机,任是跑到天边海外,我一样能将你请来,那时却休怪我事前没打招呼!你刀在上面桌上,言尽于此,你自去吧。”邱义见一娘只手一指便解了分筋错骨法,除时久筋骨有些酸麻外,别无所苦。言谈行事那等明爽痛快,落落大方,极合过节,料定他是昔年江湖上成名女杰。因一娘有“此时暂难相告”之言,知道问决不说,心想:这是何人?有此本领气魄?她这一日夜的机密,明对花家,但花四姑除近日为广帮中人张目,结怨江浙帮中人外,并未听说有什么仇家。昨遇马琨,又说他母女隐此多年,如若报仇,已早下手,何待今日?尤奇是她与黄冈仇人莫家老鬼和神丐车卫二人又是旧交,却隐居在这等隐僻小山村内,带了绝色女儿,做那卖馄饨的小本营生。实是令人不解。闻言方自寻思迟疑,忽听暗影里娇叱道:“这厮放他不得!要放,也等明日午后。阿娘今天怎如此大意?”跟着烛影摇摇中,阿婷由后面人口纵落。

  一娘道:“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他便是你陈世哥黄冈莫家所遇刺客,并非对头派来。莫老尚还不肯杀他,我们如何不容?我看此人不忘父仇,定明恩怨,能守信义。事已讲明,由他去吧。”阿婷朝邱义嗔道:“今天真个便宜了你!”邱义不便还言,只得向一娘举手作别道:“我知老前辈必非常人,只是想不起来。既承宽容,后辈决不食言背信。诸位后会有期,我自去了。”一娘道:“你此去可由房左来路绕向正街,途中如遇人询问,可说你是花家至友,因在途中闻人说起我家馄饨,寻了来的,便足感盛情了。”随使眼色止住众人,不要上去,只令阿婷送去,不许多口。阿婷笑道:“我如早知他是洪家子弟,也不会伤他了。”邱义闻言心又一动,当时不便追问,径与阿婷同上,取了行囊,作别自去不提。阿婷直送到转角,看他转入正路,无人出问,才行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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