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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雷应先见女儿武功不弱,虽暗怪她不该屡用杀手,想制敌人死命,一面却是赞美,掀髯旁观,只是微笑不语。及至时候一久,看出对方只管纵跃如飞,却是气稳神旺,一丝不见慌,始终一样,女儿已成了强力应付,鬓角见汗,内行人眼里一望而知,况又父女关心,情知再打下去非败不可,有心上去相替,又觉不好意思,表面镇静,心里好生着急。遥见西台,祝三立、葛鹰等二人正望着自己,点头微笑,分明心事已被看透,只男女双方能打一个平手,这事便有几分希望,否则女儿天性好胜,小败尚可商量,如真当众丢丑,必把对方认作仇敌,决不甘休,如何还谈得到婚姻之事?偏生双方都是铁石心肠,只管郎才女貌,谁也没有垂青之意,直似夙仇相遇,下起手来又辣又狠,毫不留情,都恨不能一下把敌人打倒才对心思,照此情形,迟早必有一伤,并还是爱女挫败居多。正在愁思,想不起什好主意,忽见祖存周势子突变,迥不似先前猛烈,也不再用重手法对敌,看那意思,好似不愿下手伤人,只想耗到对方力竭神疲知难而退之状,心虽为之一宽,可是敌人这类打法,守多攻少,势更严密,无隙可乘,胜他已不可能;再看爱女,也似看出对方心理,有些情急,气得粉面通红,不住把家传绝技,狂风骤雨一般朝对方猛攻上去,可是一点便宜也得不到,知非打到力尽筋疲不可。想了又想,还是乘着双方胜败未分之际,出头喝止比较妥善。刚想好一套话,未及开口,猛听一声娇叱:“住手,我有话说!”跟着人影一晃,男女二人便自分开。祖存周笑道:“不打最好,还是叫蔡乌龟另换人出场吧。”

  雷红英把气一匀,忍住娇喘,喝道:“你少发坏!谁还怕和你打不成?我因这等打法一时难分胜败,不如换上兵刃,你死我亡,来个痛快,你意如何?”祖存周见她香喘微微,满面娇嗔,越显妩媚,心实不忍伤她,笑答道:“你我无仇无怨,何必分什死活?实不相瞒,你我功夫差不多,再打也是如此,没的耽延时候,还是请和雷老前辈回去,换人另上为是,我认输如何?”雷应最好不打,也过来接口劝道:“既然祖老弟相让,女儿暂且回去吧。”雷红英道:“谁要他让?这厮大已诡诈,正经动手,打死我也情愿,他偏和我鬼混,想使我力乏丢脸,他还假充好人,我非和他见个真章不可!胜败未分,便想不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爹爹把枪给我。”随说,手伸处,便把雷应肩上斜挂的一个皮套摘下,将袋中所藏的三截双锋软钢枪取了出来。

  祖存周见那枪只有寸许粗细,长约七尺,两头俱有尺许长枪尖,中有金环紧束,不用时可做三截,折叠一起放人袋内,用时一抖使成挺直,通体纯钢打就,精光耀眼,形式精巧,甚是锋利,知道此枪能刚能柔,暗附钢簧,不特每截俱可曲折如意,中有一头枪尖还是活的,内藏一根精金打就的细链,用时把另一头的机簧一扳,那半尺长的尖锋便和弩箭一般,由镶嵌金环之处带出金链,飞射出来,用完仍可缩回接上,收发自如,专破内家气功,并打人身要害,中间三截又是逢硬便拐,端的是件最厉害的兵刃,乃明末一位武当名家巧心制就。以前并无此物,但非武功精绝的能手也不能使用,不知底细的人遇上非为所伤不可。自己还是未来金华的前两月,在师父家中,见到南岳来的一位师执铁指仙人程山老,随来二徒,中有一个名叫熊英的带有此枪,爱它式样精巧,曾与领教,得知底细。当时用剑和他试斗,悟出许多解数手法,自信足可抵敌,否则这类软硬两头并用、中间还兼藏暗器的兵刃,多好武功,稍不留神也要吃它大亏。此女小小年纪,一个女流,能有这身武功,又看各方情面,不肯伤她,她倒使出这么恶辣的兵刃,情理难容!好在此枪杀手俱都知悉,且看她如何施为。真要一意寻仇。想拼死活,就不伤她性命,说不得也只好给她一点苦吃了。

  心念才动,把背插宝剑拔下,忽听雷红英娇叱道:“喂!姓祖的,休的看你武功不差,我这兵器名为鬼见愁,一件兵刃抵五件用处,太已厉害。我向来光明正大,不肯取巧。此枪乃我心爱之物,本心助拳打擂用不着兵器,只作长途千里,万一有人欺我,以为防身杀敌之用,这里本没心思用它,无如身在客边,没有称手兵器,又气你不过,只得暂借一用,但我仍当寻常两头枪使,决不施展别的取胜伤你,全凭真功夫,免你死在枪尖之下还不知道好。”

  存周听她如此说法,心中暗赞:此女行事光明,果不愧英雄之女!不禁又把敌意全消,决计不再伤她,便笑答道:“这三截两头软钢枪不过能刚能柔,有半段枪尖能收发自如当暗器用罢了,有甚希罕?盛情心领,屈才相让大可不必。这个不才还见识过,只管施展,无须客气。在下师规至严,不敢伤害好人,又未便屈己向人。过了这次兵刃,如仍胜败不分,只请随了令尊大人回去,另换别人上场,勿再苦斗不休,就足感盛情了。”雷红英一听,对方不特深知此枪来历,并还叫尽力施展,不胜即回,露出不肯伤害之意,分明心中藐视,不禁又惊又怒,不等话完,怒喝:“少说废话,看枪!”抬手一枪,当胸点到。祖存周知这一枪乃是虚招,一面还招,一面发完话,把手中长剑一紧,使开师传神猿七十二式。二人枪剑交加,打在一起。这回两人均持有精光雪亮的兵刃,打将起来越发好看。只见枪光上下,剑影纵横,中间裹定一个英男一个美女,端的珠联璧合,铢两悉称,难一轩轻。祖存周虽含有几分相让之意,不过是为对方天生丽质,武功人品无一不佳,年纪既轻,又看乃父情面,不忍加害,只想逼她自退,并无别的意思。哪知美色动人,竟把一干妖邪绿林引动了心。

  当雷应初来之时,原因爱女貌美性烈,花家所约的帮手和一干蔡党多是妖僧邪道、绿林盗贼,正经的人实没几个,便单要了两问静室,父女二人分里外问取居;到吃饭时,借口年老,爱女随侍已惯,不与群邪同座,自和查洪及几个江湖老友,找清静所在另做一席,不是盛宴公集,不令女儿同出见人。众人偶然见到,虽惊其美,但见此女冷若冰霜,向不与人答话,又以乃父和吕、郭二妖道向来相识,行辈武艺既高,有名难惹,见面时机更少,一方又有好几个淫荡貌美的女贼可供淫乐,也就不敢冒失引逗。及至这一出场,两次和敌人交手,比起以前所见,又是一副眼光,除为首吕、郭诸人因与乃父相识,好些关碍,自觉不好意思外,门下妖徒和花、蔡两家约请来的党羽,十有八九全看红了眼。本就垂涎心醉,及至交头接耳互一探询,不特此女尚未许有婆家,并听苗氏弟兄说,由查洪口里探出雷氏父女之来,一半是重朋友情面,一半竟是为了选择爱婿。众徒党俱知雷应家中广有田业,富甲一乡,如被选中,岂不人财两得?闻言益发猴急,暗中纷纷捣鬼,各打图谋主意,相机而发。

  场上男女老幼四人却一点也未觉察。祖、雷二人又斗了数十回合,一个未巧使兵器,发挥三截软钢枪的妙用,一个也未施展杀手,只凭真实功力应敌。雷红英初遇劲敌,气又较浮,斗时太久,鬓角重又见汗,明知这等打法不能取胜,一则不肯自食前言,敌人武功如此精纯,听口气已知此枪用法,是个行家,万一全使出来仍是不能取胜,岂不平白丢人?二则人非草木,不能无情,二人本是郎才女貌,一双两好,上来虽是各存敌意,打得时候一久,渐渐觉出祖存周不特少年英俊,心地并还极好,明明本领比自己高,但他一面暗中相让,给敌人留地,不肯伤害性命,一面又顾他的人品,不肯自贬身价,舍己屈从,故卖破绽,假败讨好。适才所说,竟是心口如一。人家本来一团好意,自己偏不领情,还讲歪理,怪他有意以长力累己。和人拼命,试想双方比武,胜者为强,既然能胜,何须如此劳力费事?可见居心忠厚。惟恐老父多年威望,只此爱女,初次出场便遭挫折,众目之下丢人不起,不惜委曲求和,欲使打个平手,力竭而罢,两无伤损,如何不知进退。”苦苦相迫?再一想到,自己一个红闺幼女,父是成名英雄,如非遇见是他,另换一人,被他打倒,当着这许多江湖名人,老父固然难堪,自己以后是死是活?这是敌人,岂可以大意犯小性的?越想心越发寒,不由对祖存周生了好感,敌意渐消,情于无形中相随生长,几次想要发话退下,不知怎的,心情自起矛盾,只不愿走。再者适才弓拉太满,无法下台。这一来成了惺惺相惜,虽说软枪妙用不肯施展,连现时手法也改平缓许多,只是架隔遮拦,更不再施杀手。

  祖存周见她忽然势缓,不再似前疾如风雨一味猛攻,专向致命之处下手,直恨不能一下把人刺个透穿。先还疑心她是欲取姑与,故示力竭势穷,及至细一观察,身法手法一丝未乱,面上神情也和善了许多,眉梢眼角若有笑意,身手又极轻灵,纵跃迎拒之间,宛如飞仙滴降,仪态万方,倍增明艳,曹子建轻鸿游龙之喻正可移赠,不由暗中赞美。虽仍未起遐思,无形中也添了几分怜爱,本无求胜之念,对方势子一缓,自然也随着缓和下来。雷红英自更明白,只想不出退身之策。又打了几个回合,雷红英无计自处,心想:你既对我留情,你们男人家稍败何妨?就卖我一个破绽,我也不会就势伤你,怎不做个整人情,让我占点上风下场多好?心正寻思焦急。

  这一对让,旁观者清,又都行家,自瞒不过。中有两个聪明的蔡党,早看出祖存周有意相让,一见女的也是如此,误认作双方打出情爱,已有默契,不由怒火中烧,双双不约而同往前赶去。二贼一名飞虎张文广,一名玉郎君偷香神手韩盛,俱是北五省的著名大盗、采花淫贼,应了蔡乌龟之请而来。头一天才由山东赶到,武功俱非寻常,一个更练有极阴毒的迷魂暗器。初来人地生疏,江、浙、闽、广这些成名人物中,只有蔡乌龟、花四姑等有限三数人相识,余者俱是互有耳闻,多未见过。花四姑老奸巨猾,除对几个恃若长城的妖人和像雷应这样成名多年的老英雄格外尊崇,余者只是心中有数,表面上一般礼貌,无分轩轻。到了当日早晨,只蔡乌龟一人是两造的主体之一,必须在东台坐镇,不便相让,凡是外约助场的朋友,口头上俱都请往主台人座,以示礼敬。那许多自问配不上做出头人的党羽,俱都度德量力,极口谦谢,不肯妄自尊大,越众登台,独这二贼自恃本领。花四姑因他们远客,在寿筵上分列两台,入位时,又故意多让了两句,二贼狂做,不知主人客气,以为自己真够头等人物,竟自应诺。花四姑见他们实受,居之不疑,虽觉不配与主台诸首要并列,但是话已出口,也说不上不算来,只得把他们排在未一席上。主台上人,除却妖人师徒,俱是南五省的江湖前辈,自身只管多是绿林出身,却不爱答理这类下三门的熏香大盗、采花淫贼。二贼只与花四姑相识,相隔又远,于在台上,又闷又窘,本蓄一肚皮气忿,无从发作,色心一动,更无所忌惮;又自恃油头粉面,能博妇女欢心,暗想:雷应既在物色佳婿,只上去一下把敌人杀死,当众显出本领,事后再托主人一做媒,断无不成之理!一心打着如意算盘,俱恐别人捷足先登,还未走到台前,各自逞能争先,双双把背一躬,双足蹬地一按劲,便似弩箭脱弦一般,由离台三丈以外,竟直往台上斜射上去,姿态甚是威武好看,引人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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