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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叶神翁先向邢飞鼠道:“你先后行事俱是迫于无奈,素行又颇自爱,虽然情有可原,犯过也轻,终是出于常轨。你本世家子弟,但是既入我门,便守我法,不加处责,恐日后儿孙辈效尤。现有两条路走:一是不许动用你家中私财,三年以内,在江南诸省亲自沿门乞讨,积聚一千银子以充善举,同时还须救活十二条人命,逾期加倍处罚;另一条是自往上天竺公堂拘禁三年,每日只有半碗薄粥充饥,今日当众另打荆条八十一下。以上两条,任你自择。”邢飞鼠答道:“孙儿愿领第一条恩谕,不敢违命。”叶神翁道:“以你微名,必有人暗助,千金不难。救人不论事之大小、题之难易,遇上便不容规避,只许多救,不许少救,却非容易呢。可起一旁,看你将来机缘如何吧。”邢飞鼠谢恩起立。

  叶神翁又朝蔡乌龟冷笑道:“你平日那等行为,现心中还不服么?”蔡乌龟平日为恶已惯,未以为非,当日只认这些太岁凶星俱是对方仇敌请来,只管屈于威严,乃是本门法度如此,向例只有后辈认罪,不得不学样,本非心悦诚服。及见王鹿子令神乞车卫去止住谷口三侠,不令拦阻同党出去;叶神翁开口先将邢飞鼠处罚,便料这些老辈前人并非人请,多半为了今日之事自行赶到。人如处在敌我相持之下,为了意气颜面,往往死活均非所计,就是明知不敌,也欲一拼,可是一到遇见本身克星,这等只有在上而无在下,宰割惟命决无幸免,稍有违忤,灾祸便是奇惨,连气也没法喘的场面,除非真有血性的忠臣孝子、义夫烈妇,那还是处于敌对方面,才有勇毅浩然之气与之相抗,否则平日任怎强横人物,到此光景也由不得气馁心寒了。何况蔡乌龟称雄南服,本身师长已死多年,在上的祖师前人久未听说踪迹,淫凶狠恶无所不为成了惯习。一旦这些闻名丧胆的祖师前人突有多人,连那幼时投师仅偷看过一次、今已数十年未听说起的家法牌一齐当场出现,心虽不忿,实已气沮。再听叶神翁这等一问话,再想起平日所行所为,又回忆到幼年拜那丐师习武,有一次带了自己去往广西白象山之地,看请法牌处置叛徒恶丐的惨酷之状,益发心寒胆落。知道辞色稍有不逊,犯了蔑祖大条,身遭惨杀自不必说,连家中妻妾子女和所有田产家业均难保住。同是一死,何苦不给全家长幼留条生路?再者,上面三人所说无异金口玉律,死活全在他手,一怒便糟,曾玄之辈,向本门祖师前人讨饶求恩,多软也不能算是丢人。叶、王二祖上来辞色平和安详,也许受点重罚能免一死。但是那两面法牌乃是有名的追命凶符大岁,专为清理门户处置叛逆凶恶而用。由洪武五年起,只一出场,无不死人。在数十年前,自己初出道时,已传到第六代的前人手内,分南北两帮执掌,轻易不曾出现,怎会又回到第三代王、叶二祖手内?只恐凶多吉少。

  念头一转,心又怦怦跳动。待了一会,战战兢兢伏地答道:“孙儿怎敢不服?只求祖爷看在孙儿恩师胡老前人份上,格外恩怜,保全家口。孙儿情愿把家财一半捐入公地赎罪。”

  话未说完,叶神翁微笑道:“你自觉平生所行所为,今日才受家法处置,情真罪当,没有不服么?”蔡乌龟此时想起自己妻子家业与平日享受,全难割舍,一意求生,凶焰尽退,哪里还敢再说半个“不”字?立答:“孙儿委实情真罪当,怎敢有违家法?只求祖爷格外开恩。”

  叶神翁道:“自你孽师死后,这二十年间,罪恶早已罄竹难书。最可恶是假名为丐,阴行盗贼之实。近年横行两广,人若对你稍有违忤,便要杀害人的全家。平日享用逾于王侯,心仍不足,纵容门下徒子徒孙在外穷凶极恶,无所不为。昔年家法严正,本门子弟最是干净自在,其中忠孝仙侠人才辈出,致身富贵者也甚多,极少有忘本。自我和王祖师归隐,传到这一代上,一班长老前人皆因我二人学道修真小有成就,心中向慕,志在烟霞,少理家事,随便将两面法牌传与徒弟,自身却效我二人,人山采药,学道修正,不再闻问家务,以致南北两支付托非人,中间复经明末之乱,本门子孙多混身盗籍,因而起家。流风所播,群起效尤,日益横行不法。近二十年来,南支仅江、浙两省屡有异人正士清理门户,防患锄凶,人性又多和善,地方也极繁富,虽有少数凶顽,大体仍能保存旧日家规。余下东南西南诸省,无一处不有似你这等败类。南支家主吴庄,因循怠忽,见尔等闹得无法无天,才在白象山公地召集南支各省团头清理门户。偏以心慈面软,只将三两凶孽正了家法,不特行法大宽,处置尤为失当。此时花四贱妇渐有声名,闻风隐窜,先期逃避;不必再论余恶,即此已犯大禁,竟未搜戮,听其漏网。事后更不该见本门凶孽大多,无力处置,以为诸老前人久无音迹,认作仙去,不会有人督责,只图独善其身,假托‘两宗归一’美名,将所掌南支法牌交托北支主者一体执掌;对于南支各省首要诸人,不论善恶,均未召集晓谕,只以竹筒传书略微敷衍了事,不等北支回家承受与否,便即入山隐退,去之惟恐不速。北支主者又为叛徒所拭,此牌叛徒拿去不敢出现,不久伏诛,被一和尚拾去。虽然北方民性直率,守法者多,无什神好大恶,南支却自吴庄畏难规避。你那孽师见无人管束,虽稍无行,尚知顾忌。等你继承师业,盘踞两广,与花四贱妇遥遥相对,不知造下多少罪孽!

  “我和王祖师隐居深山,地隔人境,尔等多少年来并未想到,如此来在金华北山,借讲理为由,意欲行凶,大启杀孽。风声浩大,传到越城岭隐居的吴庄耳中,知道孽由他造,恰好近年闻知我二人与诸前人踪迹,连夜寻往请罪,将我二人请了出来。本意尔等恶迹彰闻,无须再行考查,一到便正家法。嗣值诸真人来访,因闻尔等约有几个峨眉漏网的余孽在此,并还约有昆仑。崆峒两派门下。王祖师也不愿把事闹大,以致伤人大多,再为本门生出许多枝节,再三劝阻,所以到此先作旁观,欲待双方所约外人分了胜负,再行清理门户,明正尔等之罪。嗣见尔等把昔年西崆峒的为首三人引来此地,料知要起凶杀。诸真人方欲出面制止,不料来人近年也改了行径,只图报复当年之辱,不肯多杀无辜,更不屑与尔等同流一气,上来便约西台诸道友去往黄山斗法,于是双方道术之士俱都离去。尔等以为强敌已被引走,凶焰复又高张。花四贱妇多行昧良之事,自从上场发觉强仇子孙忽然出现,立即心虚气馁,固然难免报应,犹有自知之明。你却一味凶横,始终冥顽,竟和同党密计,意欲倚众混战,肆杀行凶。本来罪不胜诛,似此存心险恶,焉能逃死!至于你说欲以家财赎罪,更是狂吃!也不想你出身只海南渔村中一个乞儿,千百万家私、十余房妻妾由何得来?共有多少冤魂血汗在内?本是强取于人,哪一件能算是你的,本门清理门户,行使家法,令出惟行,向无多言,罪人亦不得有所于读陈求,因你和花四贱妇以及一班徒众罪恶滔天,又当着许多外人,如不稍微宣示尔等罪恶,还当我和诸、王二位道兄有所偏袒,或是受人请托而来。如今你的家业已另命人前往料理;本来你作恶大多,孽种难留,因念你虽杀孽众多,性尚粗直,一面为恶,一面尚能济贫好施作些义举,晚年大恶累累,多由门下凶徒而起,故此罪较花四贱妇稍从未减,法只及身,不致灭尔全家,并酌留你妻妾子女衣食之资。现按本门第二法条处置,速去西天目公地自行引决便了!”

  蔡乌龟闻言,忽然面色一转,一言不发,叩了五个头,说声:“谢谢祖爷成全大恩。”慷慨起立。叶神翁手朝左侧一指,同来一个须发如猖的跛脚老丐朝上俯身一拜,转头往外,到了台口,飞身纵落。蔡乌龟紧随在后,直和没事人一般,前后肩随,从容往谷外走去。

  天台恶丐杨开泰因自知是首恶之一,平日所行所为绝难逃眼前这些祖师前人洞鉴,并且此次北山讲理全是自己私心怂恿所致,如不把事闹太大,怎会把二位祖师惊动出来?就当时得兔刑诛,蔡乌龟手下徒党平日本就嫉妒自己得宠,心怀不忿,总头子如因己而死,大势瓦解,必衔恨刺骨,非要己命不可,也许死还更惨都不一定;战战兢兢随了右帮群丐朝上行完了礼,守侍台下待命,一心只盼广帮恶丐总首金毛龟蔡海金能够兔死,自己也可保得一条性命。及见蔡乌龟随了破丐一走,情知大势已去,照此情景,就不死也脱一层皮。无如本门法令素所深悉,只有一位前人宗主出面,便死活惟意。如若逃走,捉回死状更惨,并且也逃不脱,无论深山穷谷、天涯海角,只在天之下地之上,任逃何处也被捉回,加倍处那毒刑,端的比官法还要严厉,何况前朝两位祖师和相继隐退的好几位前人突然同时出现,蔡乌龟那等凶横,尚且垂手听命,去往公地领受家法,自己如何能行?还倔强负气不得。念头一转,心胆皆寒,偷觑身侧,广帮中几个最凶横的恶丐目射凶光,正朝自己微微狞笑。心想:你们这群猪狗,一样也是难逃公道,发狠作什?正在寻思。

  这时台上除诸异丐外,两侧分立的俱是旁观的外人。邢飞鼠和丐仙门下一班丐徒,全侍立在诸、王、叶三丐的身后,余丐不够辈份或自知有罪的,俱在台下,行完了礼,分班鹄立待命。只神乞车卫一人,覆命之后,独立台口左侧,忽然飞下,戟指着杨开泰,口中喝道:“该万死的猪狗!还装傻么?如今该是你了。”边说边把那瘦如鸟爪的怪手伸将出来,待要抓去。杨开泰深知此老的厉害,慌不迭答道:“孙儿知罪,在此听点,爷爷莫要生气。”说时,车卫手已抓向杨开泰的肩背之上。当时觉着中了一把钢爪,连肉带骨全被嵌进,痛彻心肺,又不敢喊,心胆方自一寒,忽听台上王鹿子道:“车贤侄,今日人多,听点好了。”车卫才把手放下,身子未动,脚底微点,便凌空倒纵,飞回台上,仍立原处,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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