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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天天都想到要来,天天都来不成。今天实在忍不住了。章元元同志去世了!我刚刚参加了她的追悼会。”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拉个凳子坐下。掏出了旱烟袋。第一次看见他吸旱烟袋,我心里多别扭啊!他好像要用这根旱烟袋来提醒我:“我们现在是不同的人了。把我推到那条漫长而痛苦的道路上的,也有你。”我习惯性地拿出一个烟灰缸给他。他把它推开了。

  他满脸忧戚。这是因为章元元的去世。我理解。

  章元元是我们读大学时的中文系总支书记,因为“包庇”“右派学生”,调到中学去了。游若水接替了她。在被章元元包庇的“右派学生”中,何荆夫是最突出的一个。奚流点名要把何荆夫划为右派分子,章元元无论如何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简单:“是我动员他们呜放的,现在又由我把他们打成右派,这不是故意陷害他们?再说,他们都是孩子。”

  奚流在党内公开了他与章元元的分歧,引起了一场辩论。辩论的结果,自然是章元元失败。她被说成是一只“抱窝的老母鸡”:孵化右派,保护右派。她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接着就被调到附中去当副校长。几年前因病退休了。章元元对于何荆夫不亚于母亲对儿子。听说,何荆夫被遣送回乡的时候,章元元还去为他送行。何荆夫伏在章元元的肩上痛哭了。可是挨斗的时候他没有掉过泪。

  我想去安慰何荆夫,可是我怎么能安慰他,又怎么配安慰他呢?我沉默着。

  “你以为只是因为章元元同志爱护我,我才对她的去世特别悲痛吗?”他问我。

  我流露了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吗?但我不想争辩。

  “不是,我为我们党惋惜。多好的一个干部啊!她的价值不知要高出奚流多少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的。所以,奚流官复原职,她却不能。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了。”

  为什么特地到我这里来比较奚流和章元元的价值呢?因为我是“保奚派”吗?我硬着头皮顶了他一句:“奚流有奚流的价值。”

  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磕,灰洒在地板上。我皱皱眉头,他意识到了,去找扫帚。我拿来一把扫帚,把灰扫净了。他抱歉地笑笑,接着说:

  “是的,奚流曾经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当年打仗他很勇敢。在五十、六十年代,他也不失为一个称职的干部,尽管他身上还有肮脏的一面,虚伪的一面。可是现在,他的价值只在于让人们看看一个共产党员怎么会堕落成一个低级趣味的人,思想僵化的人,心胸狭隘的人。”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总不能否认吧?”我争辩,不是为奚流,而是为自己。

  “吃苦并不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标准。吃苦可以提高一个人,也可以降低一个人。”他停顿下来,用一种异样眼光打量我,然后问:“难道你今天还像以前一样相信奚流?”

  这分明是揭我的疮疤,虽然他的眼里充满迷惑和焦虑。我的脸发热。我大声地回答他:“对了。如果奚流该入地狱,我也和他入地狱。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唱一段快板:‘竹板这么一敲,唱一支保奚调’?”

  他愣了,半晌不说话,他不知道,那几年,几乎每天都有人对我这样唱,说我保奚流是为了乌纱帽。我转过脸不看他。我不能这样对待他,也不愿这样对待他啊!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打搅你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有起身送他。

  这一天夜里,我不停地流泪。往事历历,多么折磨人啊!

  【三】

  【何荆夫:我珍藏历史,为的是把它交付未来。我正走向未来,但路还远。】

  我是不该去找她的,不是已经忍了多少天了吗?你看她这么冷淡!就差下逐客令了!

  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呢?是为了和她谈章元元、谈奚流?为了和她辩论、受她冷落?

  都怪这朵小黄花。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追悼会,追悼我所熟悉和敬爱的人。死者的老伴递给我一朵小黄花。他的黑苍苍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但比挂满泪珠还叫人受不了。在这张脸上,我看到了孤独,人到老境的孤独,失去配偶的孤独。

  我接过小黄花,把它别在衣襟上。泪流了出来。追悼会的大厅上挂着章元元的遗像,那么慈祥,又那么生气勃勃。我好像还记得她二十几年前抚着我的肩膀流泪的情景。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所能看见、能感到的,就是这一朵小黄花。又是纸做的。它让人感觉不到生命,却感觉到死亡和孤独。

  我死的时候,就不要发给人家这样的小黄花。不留痕迹也就不留悲痛。然而,又有谁会想到给我制作小黄花呢?我只有一个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本来已经很少,现在又少了一个。还有谁像章元元这样了解我、关心我、爱护我的呢?

  我很少在别人面前这样流泪,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悲悼的好像不是章元元,而是我自己。为了我过去的悲苦和今天的孤独,我放声地哭了。我希望有一只手来擦干我的眼泪,有一颗心来慰藉我的灵魂。我希望有人倾听我、关注我、哀悼我……

  我珍惜胸前的这朵小黄花。它寄托着生者对死者的哀思,表明死者在生者心目中的价值和地位。开完追悼会,我小心地把它摘下,装进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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