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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这很正常啊,孙悦!”我说。我很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终于没有握。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想掏旱烟袋。没有。我记起来了,憾憾对我说:“烟袋被妈妈扣押了!”算了,我把双手紧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前。两眼望着地,不去看她。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呢?

  “给你!”她递过烟袋轻声说,“还是不抽吧!”

  旱烟袋!我的旱烟袋!她怎么知道我是想抽烟呢?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烟袋杆的玉石嘴洗刷得干干净净。烟荷包换了一只,也是乡下的土蓝布缝的。我明白她为什么“扣押”我的旱烟袋了!她不会爱许恒忠!通往爱情的轨道马上就铺到我面前了,可我还在猜疑。老同学在一起谈谈心、吃吃饭,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忍不住往她的身边靠一靠。她有点吃惊,瞥了我一眼,脸微微有点红。

  “孙悦!”我轻声叫着,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把眼睛对着我,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啊,孙悦!

  “这土蓝布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为什么问这个?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啊!

  她笑了。笑我的笨拙吧?

  “没听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她低声地回答我,把她的手从我的手边拿开了。

  “孙悦!”我又叫了一声。我觉得这样叫她也是一种幸福。她把脸转向我,等着我的话。我小心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交给她:“我戒烟了,这个就放在你那里吧!”她伸手接了过去,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多么美丽!充满柔情,充满幻想。孙悦呀孙悦,你记得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日记上写过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那一双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啊!”

  今天我又要说这句话了,但是不用声音用眼睛。

  她懂了。她的身子颤栗了一下,挪了挪位置,离我远了一点。

  “我的变化也很大吧?”她问,声音很柔和。我朝她点点头。

  “你说我这样很正常?”她又问,声音更为柔和了。

  “很正常啊,孙悦。”我回答,嗓门很低。

  “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作一个党员了。”她说。

  “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信仰动摇了。”她喃喃地答。

  “这么说,你自以为曾经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我问。多少有点讥讽。在好讥讽这一点上,我和奚望很相像,想改,但改不了。

  她不回答。

  孙悦呀孙悦,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你把盲目与坚定混淆,又把怀疑与坚定看成绝对的不相容。你,还有我,是从哪里获得信仰的?课堂上,书本里。我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了。而马克思、恩格斯却为了确立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半个世纪。他们研究了全部人类文明史和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史;他们批判地吸收了一切进步的精神财富,又参加了欧美工人阶级的斗争实践。信仰从来不是轻易就能建立起来的。轻易建立起来的信仰决不可能是坚定的。除非一个人学会说假话,或者干脆只把信仰当作徽章挂在衣襟上。

  “不过,也许我本来的信仰是盲目的。”她自己说了。她想过了这个问题。

  突然,她嘿嘿笑了起来。“想起了刚解放时的情景。”她说。

  刚解放的时候,她正读小学。老师常常带他们到农村去宣传革命道理。一位老师为了培养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把他们带到粪池旁边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有意以粪便和蛆虫作为话题。

  “我那时真的相信,有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大粪闻起来就变成香的了。我老老实实地接受考验和改造。可是我真恶心,不敢看粪池里翻滚的蛆虫。一个同学对我说:‘孙悦,一条蛆爬到你碗里了!’我本能地跳了起来,摔掉了饭碗。同学们哄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决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粪池坐了下来。我两眼望着粪池,手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碗饭终于吃完了。我受到老师的表扬。”

  “这件事说明什么呢?”我问。

  “培养我们无产阶级感情的老师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无产阶级感情。如果我们盲从,就只能以讹传讹,错把黄铜当真金,或错把真金当黄铜。当然,我以后再也没碰到过那么荒唐的事了。但类似的事却不断发生。”她说。

  “也都靠‘我什么也没看见’的咒语支持过来了?”我笑着问。

  她点点头,笑笑:“是啊,都挺过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因为我事实上看见了很多很多。蛆虫是不大可能爬到碗里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吗?”

  “所以,怀疑常常是自觉的开端。经过怀疑而得到的认识才是比较坚定的。”我说。

  心里畅快极了。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在缩短。我定定地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心里想着二十多年前灌木丛里发生的事情。孙悦,要是周围没有别的人,我就会把你曾经给予我的加倍还给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脸正对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说吧!”我急切地说。

  “最近许恒忠常常到我家里来,他……”

  脑袋“轰”了一声,畅快的心情立即不见了。不,我不想听她谈许恒忠,在我和她的距离正在缩短的时候。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我都知道。你应该关心老许,帮助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的语气很生硬,但我没有办法说得委婉。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朝我闪烁了一下,又转向了别处。“你是说我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别的人?”她又转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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