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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几位男同学一听,一齐来抢着念。不料吴春早把纸抓在自己手里,叫嚷道:“你们不要见荣誉就抢,见困难就让。俺自己念!俺自己念!”他是浙江人,一口南方官话,把个“俺”字念得怪里怪气,又引起大家的哄笑。他等大家的笑声停了,竭力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摹拟着我们大家熟悉的教元曲的老师的姿态,用手抓抓头皮,闭上眼睛,轻轻晃动着脑袋,说道:“听了——”

  同学们都强忍住笑。只听他一字一板、拖腔拖调地吟唱道:

  “说你我曾同窗?甚荒唐!那一个头戴乌纱俏模样,这一个监牢里养得须发长。她的夫务农,你女士经商。我曾经骑马扛枪,他也曾引车卖浆。是什么高等学府,能培养这千行百业的状元郎?休提同窗,体提同窗。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且将这大肉尽吃,美酒尽尝,莫辜负人生一场。快动手呀么兄弟,快动手呀么姐妹,今日一别,啥年月才能重聚一堂?”

  吴春吟读开头几句的时候,大家听一句、笑一句,同时指着同伴们说:“说你!”“说你了!”可是听到后来,都不笑了。吟读到“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的时候,吴春的嗓音哽咽,连咳了数声,两位多愁善感的女士抹起眼泪来。吴春吟读完了,大家还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说话。吴春连喝了两杯酒,眼睛仍然半睁半闭。

  许恒忠觉得气闷,叫了一声:“吴春!”吴春忙把耳朵转向他。“吴春,你这散曲什么牌子,什么题呀?”吴春睁开眼睛看看大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正像我们的生活,限不了牌子也限不了题。二十年前,有谁能想到,我们走过的生活道路会是如此的不同呢?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道路竖个牌子出个题吗?就说我吧,欢欢喜喜报名到了西藏,满以为去为藏胞培养下一代的,谁知却到边境界上做了一名武工人员。骑马扛枪,出生入死,一干就是十年。枪子儿有眼,没有打死我。我倒爱上了那个地方。可是身体垮了,不得不回到家乡过着半休养的生活。”

  一位同学问:“听说你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不错!”吴春把大腿一拍,又恢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要不要我给你们讲讲我的罗曼蒂克?”

  真够浪漫的。吴春从西藏病退回来的时候还是光棍一条,而他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原单位的领导想到他回乡以后生活困难,给他开了一封特殊介绍信:“今有吴春同志回乡病休,请尽量安排轻便工作,并协助解决婚姻问题……”吴春老老实实地把这封介绍信交给家乡的公社党委。一切如愿以偿:他被安排在公社做文书工作,愿干就干,不愿干就在家里休养。另外,公社一位妇女干部帮助他在一个星期内建立了一个家庭。

  “一个星期!”所有的同学都表示惊讶。孙悦简直不相信。她一再问何荆夫:“是真的?老何!”何荆夫对她笑笑,然后点点头。她还想向他说什么,但看到他在注视着自己,便把目光转向别处,不说了。我觉得今天他们的情状是叫人高兴的。

  “乖乖!真有你的,大姑娘!怎么样,老婆特别漂亮,一见钟情了吧?”苏秀珍问。表情比语调更夸张。

  吴春哈哈大笑:“小苏,我已经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懂得什么钟情不钟情。这一辈子除了我的母亲,我没爱上过谁,也没被谁爱过。我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我的不利条件是身体垮了,我的有利条件是在边疆存起了几个钱,而且工资也不算低。这一切没见面就说得一清二楚。她也是冲着这样的条件来的。她的家庭经济困难,兄弟姐妹多,嫁给我这么个有点钱的‘独苗’不是正好吗?至于感情,我只知道我看着她还顺眼,她看见我也不讨厌。这就成了。还有什么需要多谈的?不是一见钟情也可以说是一见定终身。”

  各人体味着吴春的话,没有人笑。

  “你们合得来?”孙悦担心地问。

  “有什么合不来的?她是公社卫生院护士,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她忙她的家务,我喝我的酒。她不许我喝酒,说我这身体一喝酒就送命。我才不怕,枪子儿都没把我消灭,还怕酒吗?我对她说:‘就是床面前放好了棺材,明天就送殡,老子今天还是要喝酒!你就别管了吧!’她也就不再管我。这不,我也没让酒精杀死。当然,我们不像你们知识分子,两口子常常坐在花前月下,谈论什么爱情。不过,我已经很满足。我想,我吴春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儿一女,也算是不虚度此生了。”

  孙悦叹口气说:“现在你的身体还可以吗?要是行,要求归队吧!”

  吴春连忙摆手笑着说:“归队?我的队在哪里?大学里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得精光。我还是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吧,何必扛着空招牌,占个实位置呢?对国家不利,自己心里也不安。在乡下,只要不去得罪那些地头蛇,倒也清闲自在。问了,就来看看你们……”他把脸一抹,不说下去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真的,要说归队,我们在座的学非所用的还真不少。不过要归队也真难呀,各有各的具体情况。”我自己算不算学以致用了呢?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文化局当秘书。起草报告、审查节目、写会议简报……忙得不可开交。不是瞎吹,我比局长还忙。有时候,我这样设想:要是我和局长调个位置,嘿!我一定轻松得多,而我们的局长也一定会一筹莫展。当然,这是乱想,我们局长三八年就参加革命,而我到四0年才生下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谁是局长?),可是读者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敢拿出去。我怕被说成影射攻击领导,弄得不好,还会戴上“野心家”的帽子。而我知道自己是毫无野心的。我的行动准则是:只要有两个人一起工作,我就服从那个人的领导。可是天下的能人多得很,为什么用人一定要唯“资”、唯亲,而不唯贤、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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