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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不想去擦它。我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欢乐,连爱情的痛苦也不能表露吗?我不想擦去泪水。从“无”到“无”吗?我的手又触到枕头下的旱烟袋。换了一个烟荷包。这个变化,就包含着“有”了。这就是这一场长期的、无结果的恋爱在我的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烟荷包是手缝的,一针一针,多么细密。每一针扎下去的时候,孙悦,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不是要把心头的秘密透过这针脚泄露出来吗?难道,你不是希望长期埋藏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吗?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真是这样的吗,孙悦?昨夜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清这个问题。赵振环在辗转反侧。我多么想问问他和你见面的情况!我多么想知道你们彼此留下了什么印象!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问。憾憾给我看到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一直悬在我的眼前。我看见碎裂的地方正在弥合,三个人的形象重又清晰、完整、亲切了。

  “假如有来世……”孙悦,你还是想和我结合的吧?如果真是自尊心不允许,那我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尊重自己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自尊。那么,孙悦,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等待呢?不是等来世,而是等未来……

  “这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让我仔细想想看!似乎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对,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让我抽一袋烟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就把它拿给了我。我走的时候也没有问间她还愿意不愿意替我保管,就自己拿回来了,这爱情的信物!我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粗疏呢?连憾憾都十分重视这个问题,而我却没有想到。我糊涂了!

  我应该去对她说:我的感情是不变的。我愿意等待,永远等待。我要把旱烟袋再交给她,对她说:“你永远替我保管吧!”

  我起来了。走到院子里。天上挂满星斗。我朝前走。已经看见了她家的窗口,灯亮着,比天上任何一颗星都亮。我站住,对着这颗星星。

  孙悦,要是你正站在窗口,你能看见我正走向你吗?孙悦,要是你也是一颗星,你会穿出窗口,投入我的怀抱吗?“何叔叔,你真好!”似乎又听到憾憾的声音。这“真好”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我觉得爸爸可怜”,我同情她;“我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我同意她。“我知道你很难过”,这说明她赞成我为了她的一家和好而作出牺牲……憾憾今天不只是用感情,而主要是用道德来评价我了。

  这里,是有一个道德问题吧?

  “一个人活着要是只为自己,连牲畜也不如。猪狗还知道疼爱小辈哩!”

  父亲,我的父亲,你在对我说话了。我不应该再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论有多么痛苦。我转身。孙悦,你会不会突然发现我,飞奔而来追上我,夺去我的旱烟袋?我放大了步子,赶回宿舍。关门,上锁,躺下。孙悦没有追上来。她没有看见我。或者,她不愿意追上来。也好。

  二十多年的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不,留下了唯一的痕迹,唯一的纪念,这只烟荷包。

  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父亲和她,共同留给我一件纪念品,这个挂着烟荷包的旱烟袋。这是巧合吗?

  从今以后,旱烟袋对我更珍贵了。我可以从它看见两颗心:一颗是父亲的,一颗是情人的;一颗是农民的,一颗是书生的。这两颗心是这么不同啊!然而却同样充满了爱。都有痛苦的颤栗和呻吟,都有高尚的情操和牺牲。

  “兄弟!我和你从小没了爹娘。我们是手拉着手讨饭长大的。那一年冬天,讨不到吃的,饿得受不住,我们手拉手去投河。我们慢慢地往河的中央膛,我在前,你在后。水浸到我的肚子,浸到你的胸口。你站住不走了,哭着叫哥哥:‘哥,咱不死了吧!这水太冷……’我们又手拉手地蹚了回来,你在前,我在后。我们把自己卖了,卖到两家当‘儿子’,你成了‘叔叔’,我成了‘侄儿’。解放了,我们又成了兄弟。你还当了干部。想不到,你到底还是投河了。兄弟呀,你不怕水冷?为什么不跟哥哥说一声?”

  父亲在叔叔尸首前这一段压抑的哭诉,大概是他一生中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每一句、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是从那以后,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叔叔是“畏罪自杀”的,罪名是“疯狂反对三面红旗”。乡下已经饿死人了,报纸上还在“持续跃进”,上头还“鼓励”农民交售“超产粮”。当公社副主任的叔叔不能理解,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央许多领导同志都是农民出身,难道真会相信一亩地能产上万斤粮食?为什么让报社的记者们瞎吹牛?再吹下去,人都要饿死了!”他给中央写信,揭发公社、县里虚报产量的现象,描述农民的困苦情景,要求中央派人来调查。他的信中途被截了回来。

  一天,公社突然召开大会,斗争现行反革命分子。县公安局长主持会议。我和父亲都去了。万万想不到,斗的就是我叔叔,五花大绑……

  斗完了,要把叔叔押送到县里去。可是在押送的路上,叔叔突然像发疯一样摆脱押送的人,一头扎到河里,他反绑着的双手动也不能动,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

  这个“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在现场批判会上成了批判对象。死,便宜了他啦!“反属”还想给他择地安葬吗?不许!就地挖个坑算了!而且还不许用棺材!

  事情就这么办了。婶婶正在怀孕。她艰难地走到尸首前,当众给叔叔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一锹锹黄土倒在他干净的衣服上。埋了。叔叔还不到四十岁……

  “我拚着坐牢,也要把你叔叔的尸首弄回家,给他钉一副薄板儿。”父亲从河边回来,整整一夜,拿着旱烟袋,一袋又一袋地吸。“给农民说几句公道话,这就叫罪?”他不断地这样自言自语。第二天晚上,他就抽下铺板,和我偷偷地钉了一个箱子一样的薄“板儿”。我们摸黑到了河边,挖出了叔叔的尸体,装进“板儿”,埋在屋后的自留地。

  村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总之没有人去告密。

  “从今以后,我们两家并一家了。我们吃调你吃稠,我们吃稀你吃稀,和兄弟活着时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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