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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曾经把自己与《笑面人》中的关伯仑相比,“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生活抛弃了的人。可是现在,我突然产生了胜利的感觉。不错,生活曾经一个浪头把我甩到荒原上。但是,荒原上已经搭起了帐篷,长出了青草,辟出了河道。地下的泉水比地面上的水更干净、更清甜啊!

  怎么啦,你往回走了?荆夫!要是我能化作一颗星星,我就从这窗口飞出去,追上你,投进你的怀里。

  荆夫去了。远了。看不见了。然而,那究竟是不是你呢?我实在看不真切啊!

  “给我一只信封,妈妈!”

  憾憾果然在写信。给谁写的?我不得不离开窗口,给她拿一只信封。

  “再给我一张邮票。”

  不告诉我给谁写的,那一定是给赵振环的信了。我给了她一张邮票。

  从今以后,那一根正在逐渐淡薄下去的线条将重新被描绘出来,而且越描越粗。憾憾要描。赵振环也要描。还有荆夫,他也在帮助描。我只能把这二者都掩藏起来:对于赵振环的怨恨,对于荆夫的热爱。憾憾,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妈妈啊!放弃你那天真的幻想吧!

  【二十二】

  【奚流:竟然“放”出这类东西来了,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不准放。】

  我就知道,这样“放”下去非得再来一次反右派斗争不可。果然吧,“放”出了这个东西——《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人道主义!这三十年中批判过多少次了,就是批不倒,批不臭,你说怪不怪?这个何荆夫二十多年前,就是因为鼓吹人道主义、反对党的阶级路线被划成右派的,今天还不学乖,变本加厉起来了。著起书来了。要不是我们即时发现了问题,书马上就要出笼了。真多亏玉立。是她把消息告诉我的。我只知道何荆夫在写这本书,是奚望讲过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版,出版社真积极呀!总编辑和何荆夫是什么关系?

  “出版社的总编辑是哪里人?”我问玉立。

  “听说是河北人。”

  那他该不会认识何荆夫,何荆夫又不是河北人。

  “出版社有什么人与何荆夫熟悉?”我又问。

  “这没听说。噢,对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C城大学毕业的。五七年在出版社被批判过。还戴过帽子。”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出版社的党组织在干什么啦?为什么不把关?

  游若水的动作真叫快,前天交给他的任务,他今天就完成了。经他一整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修正主义实质就清清楚楚了。

  “否认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复杂的,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不是个根本性的大问题吗?不抓阶级斗争,要我们共产党干什么?

  “这字写得太小。玉立,给我念念,他是怎么反对阶级斗争的?”

  玉立真够叫人厌烦的,回到家就摆弄那些补品:白木耳、鹿茸精。她的革命意志已经衰退了。要是不抓阶级斗争,你的白木耳。鹿茸精还吃得成?

  她总算过来了。

  “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状况到底怎么样?到了实事求是地研究一下的时候了!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把一切矛盾都说成是阶级矛盾,甚至人为地制造‘阶级斗争’。这一切,把我们的国家害得够苦了。乡下人不明白:为什么解放三十年,敌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是什么话!这把解放以来的历次运动统统否定了!这样说来,我们这三十年不但没干什么好事,反而于下坏事了!肃反错了?反有错了?清查“四人帮”的余党也错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精髓就是阶级斗争。这么一来,马克思主义这面旗也可以丢掉了?

  “这一段话,你给我用红笔划出来,我明天在党委会上念。让大家听听,放出什么来了!”我命令玉立。玉立马上照办了。

  “爸爸!”

  谁?奚望?他怎么想起回来了?他不是不要我这个老子了么?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玉立也只是看着他。

  “爸爸,我阿姨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奚望今天的态度与以往不同,和蔼可亲得多了。难道认识到自己不对了?认识了就好嘛!自己的亲骨肉,不能不原谅他呀!我指指沙发让他坐下,对他说:“那几年受的什么罪?打伤了,一到天阴就浑身痛,这一阵发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有这毛病,给你带了点中草药回来。何荆夫老师告诉我这药有效。他流浪了这些年,样样都学会了一点,顶上半个医生呢!”

  这何荆夫还真是个“人道主义者”呢!对我也讲起“人道主义”来了!好么!就这样好好地为大家做点有益的事多好呢!偏偏要写这种书。你对我讲“人道主义”可以,我对你的毒草可不能讲“人道主义”,我有责任把好关。

  “你跟何荆夫还很接近?”我问奚望。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还可以吧!”

  “他写的书快出版了,你也知道?”我又问。他又看了我一眼,有点支吾地回答:“听说了。详细情况不了解。”他为何荆夫保密吧?他对何荆夫的信任超过对他老子的信任,真是父不父、子不子了。但是,我还想劝告他,少与何荆夫交往。这种人平时看起来是个好人,可是一遇到适当的气候就要兴风作浪的。我拿起游若水整理的那份材料递给他,可玉立伸手把它接过去,装进她的手提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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