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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一声告诫:注意,你已经滑到了危险的边缘,成了资产阶级的吹鼓手了!”

  好哇!他自己也知道。看他下面怎么说。“往下念!”

  “朋友,且慢担心。我承认,我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那里汲取了营养。但是,我还是要把资产阶级的帽子还给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只是肯定和实现少数人的个性,而要多数人为少数人牺牲,过着非人的生活。这种人道主义无疑是虚伪的。然而,还有另一种人道主义,那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它要解放全人类,要每一个人都成为自由的、独特的个体。读一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一段话吧:‘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们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这是多么诱人的境界啊!在这个境界里,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主宰。朋友,你不认为马克思主义赋予了人道主义以最彻底的、最革命的意义吗?你不认为为了达到共产主义的理想境界,我们必须消除一切压制人的天性,扼杀人的个性的封建残余吗?难道你认为,封建的专制主义对我们是永远合适的吗?是温暖如春的、难以割舍的吗?”

  奚望笑出了声。还说了一句“有意思!”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了这个狂妄的何荆夫,他在指着鼻子骂我呢!你说他是资产阶级,他就给你扣一顶封建主义的帽子。反封建,反封建,这又成了时髦的东西了。我们当初打土豪劣绅不就是反封建?难道我们流血牺牲干了一辈子革命,连封建主义也没有打倒吗?荒唐!

  “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不准它出版吗?”奚望念完材料,又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把材料还给我。

  “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我回答。不过,我确实还没有形成什么具体的主意。只是决定先拿到党委会上讨论,党委内部统一思想再说。

  “爸爸,依我看,不如让它放出来。放出来以后你们可以批判呀2有真理就不怕嘛!”

  到底还是小孩子!这样的东西是可以随便让它放出去的吗?这可不是小孩子放炮仗,闹着玩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政策,绝对不允许资产阶级自由化。放出来,在社会上产生恶劣影响,不是他何荆夫一个人的问题,而是C城大学的问题,责任要查到我们党委身上的!我对奚望摇摇头:“这怎么行?”

  陈玉立一直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两眼一直在奚望脸上骨碌骨碌地转,好像看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大概是奚望今天的态度使她相信他是改变了吧,现在她也露出了笑脸,参加到我们的谈话中来了。

  “奚望,你知道吧?这本书在出版社里引起了争论呢!我的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学对我说:‘哎哟哟,真是一本大胆的书!要是在甘几年前,准够划十个右派的了!’有不少人不赞成出。总编辑一定要出。总编辑欣赏的那个责任编辑,也是一个错划的右派。”

  奚望对她点头笑笑,她说得更起劲了:

  “我的那位同学说,这稿子要是送到他手里,他非给退回去不可。要不然将来算起帐来,算谁的?我听了他的话,想办法讨到一份校样来看看,果然,问题很严重!”

  奚望又对她笑笑,然后把脸转向我:“爸爸,你总管不着出版社的事吧?”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前,出版部门出书都先征求作者所在单位党组织的意见。这一次,根本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也没对作者进行任何政治审查。真是一切都乱了套!不过……

  “我们可以主动跟出版社方面联系一下,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尊重我们组织的意见。玉立,你现在就给他们总编辑挂个电话,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陈玉立的眼珠转动一下,摇摇头说:“这不合适吧?这样的事最好不要以你个人的名义出面去做。党委会集体领导嘛!”

  玉立是对的,应该依靠集体领导。这些年的教训够惨痛的了。有了功劳,大家都争;出了岔子,大家都推。有时候还要反戈一击。老游的口号不就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吗?第一把手难当啊!我反戈一击击谁去?这一回,一定要党委讨论,每一个人都得表态。

  “那就等讨论以后再说吧!望儿,来,谈谈最近同学们的思想怎么样,还那么混乱吗?黑板报上还登谈情说爱的诗吗?”

  “用你们的观点看,当然还是一片混乱、一塌糊涂了!不过,谈情说爱的诗很少了,大家准备组织一个和尚协会呢!说是要聘请你当顾问!”

  听到回答,我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他:啊!还是原来的那个奚望!眼睛在琇琅架的眼镜后闪闪发亮,嘴角上挂着讥讽的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用你的观点看不是一片混乱吗?”陈玉立问道。

  奚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观点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不愿意与你们一起讨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好像看见长袍马褂、花翎顶戴在晃动,然而旗号却是马列主义!可悲!”

  “这么说,你刚才的变化是装出来的?”我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地说。

  奚望竟然朝我眨眨眼睛!又跳起来抓住门框,引体向上,三下。我气极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两面派行为的?”

  “我学会了两面派行为?想想你们自己在于什么事吧!为了阻挡历史的车轮,你们的手能伸多长就伸多长。不够长,就靠你们自己手中的权杖指挥别人,把别人的手接在自己的手臂上。你们今天的这些作法光明磊落吗?特别是你,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去干涉这件事!到头来只有你自己出丑!”

  “你给我滚!”我忍不住吼叫了一声。

  “好吧,爸爸!我今天倒是诚心诚意来探望你的病的。何荆夫老师一再劝我回来看你,要我等待你、帮助你。现在看来,还是我的意见对——对有些人,等待是不起作用的!我今天也没有白来,听到了你们的高论,还看了你们的材料。可以说,是无意中作了一次克格勃吧!谢谢!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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