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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邓幺姑之认识成都,以及成都妇女生活,是这样的,固无怪其对于成都,简直认为是她将来归宿的地方。

   有时,因为阴雨或是甚么事,不能到韩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织布机旁边,或在灶房烧火板凳上,同她母亲讲成都,她母亲虽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讲的,几乎与韩二奶奶所讲的是两样。成都并不象天堂似的好,也不象万花筒那样五色缤纷,没钱人家苦得比在乡坝里还厉害:“乡坝里说苦,并不算得。只要你勤快,到处都可找得着吃,找得着烧。任凭你穿得再褴褛,再坏,到人家家里,总不会受人家的嘴脸。还有哩,乡坝里的人,也不象成都人那样动辄笑人,鄙薄人,一句话说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我是在成都过伤了心的。记得你前头爹爹,以前还不是做小生意的,我还不是当过掌柜娘来?强强勉勉过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头半年,你前头爹爹运气不好,一场大病,把啥子本钱都害光了。想着那时,我怀身大肚的走不动,你前头爹爹扶着病,一步一拖的去找亲戚,找朋友,想借几个钱来吃饭医病。你看,这就是成都人的好处,谁睬他?后来,连啥子都当尽卖光,只光光的剩一张床。你前头爹爹好容易找到赵公馆去当个小管事,一个月有八钱银子,那时已生了你了……”

   五

   旧事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所以邓大娘谈到旧时,虽然事隔十余年,犹然记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时,连甚么都没有吃的,得亏隔壁张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鲜饭来,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旧病复发死了,给赵老爷赵太太磕了多少头,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殓安埋。是如何告贷无门,处处受别人的嘴脸,房主催着搬家,连磕头都不答应,弄到在人贩子处找雇主,都说带着一个小娃娃不方便,有劝她把娃娃卖了的,有劝她丢了的,她舍不得,后来,实在没法,才听凭张姆姆说媒,改嫁给邓家。算来,从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邓大娘每每长篇大论的总要讲到两眼红红的,不住的擤鼻涕。有时还要等到邓大爷劝得不耐烦,生了气,两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邓幺姑总疑心她母亲说的话,不见得比韩二奶奶说的更为可信。间或问到韩二奶奶:“成都省的穷人,怕也很苦的罢?”而回答的却是:“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魁,一个钱一个大片卤牛肉,一天那里讨不上二十个钱,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五个钱吃两大碗,乡坝里能够吗?”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邓幺姑对于成都的想象,始终被韩二奶奶支配着在。总想将来得到成都去住,并在大户人家去住,尝尝韩二奶奶所描画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要不是韩二奶奶在邓幺姑的十八岁上死了,她或许有到成都去住的机会。因为韩二奶奶有一次请她做一只挑花裹肚,说是送给她娘家三兄弟的。据她说来,她三兄弟已下过场,虽没有考上秀才,但是书却读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样比她长得好,十指纤纤,比女子的手还嫩。今年二十一岁,大家正在给他说亲哩。不知韩二奶奶是否有意,说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时,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邓幺姑仔细审视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的,忽觉心头微微有点跳,脸上便发起烧来。

   隔了两个月,韩二奶奶已经病倒了,不过还撑得起来,只是咳。邓幺姑去看她时,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低低说道:“幺姑,我们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摆龙门阵了!……我本想把你说跟我三兄弟的……他们已看过你的活路……就只嫌门户不对……听说陆亲翁要讨一个姨娘……他虽是五十几岁的人……两个儿子都捐了官……家务却好……又是住开的……我已带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得回信……幺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罢!……”

   她很着急,很想问个明白,但是房里那么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来问,老无机会,也老不好意思,而韩二奶奶也不待说清楚就奄然而逝。于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便搁在邓幺姑的心上。

   韩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寻常一件事,不过邓幺姑却甚为伤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晓得韩二奶奶平日待邓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谁晓得邓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的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户人家,这必须借重韩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万事全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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