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和蔷薇
原文
英国当代诗人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曾写过一行不朽的警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译成中文,便是:“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如果一行诗句可以代表一种流派(有一本英国文学史曾举柯立芝《忽必烈汗》中的三行诗句:“好一处蛮荒的所在!如此的圣洁,鬼怪,像在那残月之下,有一个女人在哭他幽冥的欢爱!”为浪漫诗派的代表),我就愿举这行诗为象征诗派艺术的代表。每次念及,我不禁想起法国现代画家昂利•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的杰作《沉睡的吉普赛人》。假使卢梭当日所画的不是雄狮逼视着梦中的浪子,而是猛虎在细嗅含苞的蔷薇,我相信,这幅画同样会成为杰作。惜乎卢梭逝世,而萨松尚未成名。
我说这行诗是象征诗派的代表,因为它具体而又微妙地表现出许多哲学家所无法说清的话:它表现出人性里两种相对的本质,但同时更表现出那两种相对的本质的调和。假使他把原诗写成了“我心里有猛虎雄踞在花旁”,那就会显得呆笨、死板,徒然加强了人性的内在矛盾。只有原诗才算恰到好处,因为猛虎象征人性的一方面,蔷薇象征人性的另一面,而“细嗅”刚刚象征着两者的关系,两者的调和与统一。
原来人性含有两面:其一是男性的,其一是女性的;其一如苍鹰,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静池,如驯羊。所谓雄伟和秀美,所谓外向和内向,所谓戏剧型的和图画型的,所谓戴奥尼苏斯艺术和阿波罗艺术,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所谓“静如处女,动如脱兔”,所谓“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谓“杨柳岸,晓风残月”和“大江东去”,一句话,姚姬传所谓的阳刚和阴柔,都无非是这两种气质的注脚。两者粗看若相反,实则乃相成。实际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兼有这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同而已。
东坡有幕士,尝谓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他显然因此种阳刚和阴柔之分而感到自豪。其实东坡之词何当都是“大江东去”?“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恼”;“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这些词句,恐怕也只合十七八女郎曼声低唱吧?而柳永的“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以及“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晚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又是何等境界!就是晓风残月的上半阕那一句“暮蔼沉沉楚天阔”,谁能说它竟是阴柔?他如王维以清淡胜,却写过“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诗句;辛弃疾以沉雄胜,却写过“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的词句。再如浪漫诗人济慈和雪莱,无疑地都是阴柔的了。可是清啭的夜莺也曾唱过“或是像精壮的科德慈,怒着鹰眼,凝视在太平洋上”。就是在那阴柔到了极点的《夜莺曲》里,也还有这样的句子:“同样的歌声时常——迷住了神怪的长窗——那荒僻妖土的长窗——俯临在惊险的海上。”至于那只云雀,他那《西风歌》里所蕴藏的力量,简直是排山倒海,雷霆万钧!还有那一首十四行诗《阿西曼地亚斯》(Ozymandlas)除了表现艺术不朽的思想不说,只其气象之伟大,魄力之雄浑,已可匹敌太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也就是因为人性里面,多多少少地含有这相对的两种气质,许多人才能够欣赏和自己气质不尽相同,甚至不大相同的人。例如在英国,华兹华斯欣赏弥尔顿;拜伦欣赏蒲柏;夏绿蒂•白朗戴欣赏萨克雷;司各特欣赏简•奥斯丁;史云朋欣赏兰道;兰道欣赏白朗宁。在我国,辛弃疾的欣赏李清照也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是平时为什么我们提起一个人,就觉得他是阳刚,而提起另一个人,又觉得他是阴柔呢?这是因为各人心里的猛虎和蔷薇所成的形势不同。有人的心原是虎穴,穴口的几朵蔷薇免不了猛虎的践踏;有人的心原是花园,园中的猛虎不免给那一片香潮醉倒。所以前者气质近于阳刚而后者气质近于阴柔。然而踏碎了的蔷薇犹能盛开,醉倒了的猛虎有时醒来。所以霸王有时悲歌,弱女有时杀贼;梅村、子山晚作悲凉,萨松在第一次大战后出版了低调的《心旅》(The Heart’s Journey)。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中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颜色的孤星。有猛虎,才能创造慷慨悲歌的英雄事业;涵蕴耿介拔俗的志士胸怀,体贴入微;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搓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在人性的国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应该能充分地欣赏蔷薇,而一朵真正的蔷薇也应该能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蔷薇,猛虎变成了菲力斯旦(Philistine);微猛虎,蔷薇变成了懦夫。韩黎诗:“受尽了命运那巨棒的痛打,我的头在流血;但不曾垂下!”华兹华斯诗:“最微小的花朵对于我,能激起非泪水所能表现的深思。”完整的人生应该兼有这两种至高的境界。一个人到了这种境界,他能动也能静,能屈也能伸,能微笑也能痛哭,能像二十世纪人一样的复杂,也能像亚当夏娃一样的纯真,一句话,他心里已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作者简介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生于南京,台湾著名诗人、散文家、批评家、翻译家。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LOWA)艺术硕士。
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政治大学,台湾中山大学。曾获得包括《吴三连文学奖》、《中国时报奖》、《金鼎奖》、《国家文艺奖》等重要奖项,已出版诗文及译著共40余种。2012年4月,受聘为北京大学“驻校诗人”。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教授于台湾逝世,享年89岁。
-
无相关信息
- 黄庭坚《水调歌头·游览》我欲穿花寻路 直入白云深处
- 黄庭坚《品令·茶词》恰如灯下 故人万里 归来对影
- 杜荀鹤《溪兴》山雨溪风卷钓丝 瓦瓯篷底独斟时
- 储光羲《张谷田舍》一径入寒竹 小桥穿野花
- 赵嘏《寒塘》晓发梳临水 寒塘坐见秋
- 蔡确《夏日登车盖亭》纸屏石枕竹方床 手倦抛书午梦长
- 李峤《书》河图八卦出 洛范九畴初
- 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长江一帆远 落日五湖春
- 韦庄《章台夜思》芳草已云暮 故人殊未来
- 卢纶《宿澄上人院》竹窗闻远水 月出似溪中
- 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只应守寂寞 还掩故园扉
- 苏轼《南乡子·送述古》归路晚风清 一枕初寒梦不成
- 王维《木兰柴》秋山敛馀照 飞鸟逐前侣
- 王维《栾家濑》跳波自相溅 白鹭惊复下
- 苏轼《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对酒卷帘邀明月 风露透窗纱
- 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一叶舟轻 双桨鸿惊 水天清 影湛波平
- 王维《汉江临泛》江流天地外 山色有无中
- 柳宗元《溪居》晓耕翻露草 夜榜响溪石
- 杜牧《赠宣州元处士》蓬蒿三亩居 宽于一天下
- 项鸿祚《清平乐·池上纳凉》水天清话 院静人销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