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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袁和尚先未留意,前年乃师云游归来,刚到茅篷,正遇大雪,路断行人,忽听门外女子呼唤,出门一看,正是她那徒弟小师父,用竹篮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梨窝菌素汤面,另外一盆菌油、一盆笋油和一大盘锅魁,心想:“双方素无来往,又有僧尼之分,如何大雪黄昏送面上门?”师父已命自己接过,也未推谢,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对方稍一合掌,便提了空篮走去,门都未进,此后也未再来。那面和菌笋却是美极,从未吃过。由此每遇师父出山,必将所留极少的零用钱省下,隔上十天半月,往她那里打回牙祭。后来发现,每次卖面共只二十四碗,晚到的人便买不着,自己无论何时,只天未黑透,从不拒绝,所给的面和哨子(川语浇头)比谁都多,却无多的话说;偶然设词探询,老的还微笑答上两句,小师父简直难得开口,和对别的买主一样,共总那几句话,更无他语,时候一久,也就不在心上;自己又没有多的钱,要刻苦好几天,把夜来看书念经的灯油钱省下,才能吃上一回,对方照例收钱,也从不曾客气。这时,因见当日游山人少,卖面的布招青帘刚刚挑起,难得身边钱多,打算吃她两大碗,乘此无人,再加两盆最爱吃的菌笋油,免得别的吃客见了也要买吃,使她师徒为难,刚刚走过,便见小师父出取干柴,面锅便在庵旁竹林之外,还有一张长板桌、两条板凳,侧顾袁和尚走来,低声笑问:“小师兄,这几天没有看见,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袁和尚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她问人的话,抬头仔细一看,见她与前年所见神情迥不相同,因未落发,人又生得秀气,虽是一身补了巴的破旧僧衣、布袜藤鞋,洗得十分干净,不知怎的,样样看去顺眼,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蕴英威,近来识人较多,日前又听众老少英侠谈论,内功真好的人,样样都可遮掩,惟独这双眼睛瞒不过内行人,心中一动,随口笑答:“我一个小穷和尚,有什好事?只不过日前交到几个好朋友而已。”小师父说:“你师父不在家,交几个同辈朋友无妨,却不可胆大任性,惹出对头。就有你师父那块招牌,当面不敢把你怎样,这类无耻之徒,畜生一样,你孤身一人,也须防人暗算呢。”

  袁和尚何等机警,听出所说有因,暗忖:“小师父平日向不与人说笑,忽说此言,分明有为而发,同时想起那年雪夜送面之事,恩师以前必与相识,否则素无来往,怎会有此举动,双方连句客套都没有?”正要乘机探询,老师父忽然走出,笑问:“徒儿,你和袁师兄说些什么?天已不早,快要有人来此吃面,还不早点做他先吃,免得当着外人显出厚薄。他师父不在家,比我们还要清苦,难得吃一回面,好歹也叫他吃个舒服,说那闲话作什?”小师父朝袁和尚看了一眼,低声笑说:“师父莫看轻了人家,他已交了好运,转眼就好起来,便今天身上的钱就用不完,要你老人家代他盘算作什?”说时,人已进门去取碗筷和新制好的面卤,隐闻乃师也说了两句,好似不令多管闲事,也未听清,心已奇怪,刚坐在板凳上面,忽然想起简冰如前夜曾说要往前山访友,沈煌问在何处,所说正是解脱坡竹林前面;这里附近庙宇虽多,竹林前面却只这一处茅庵和自己的茅篷,分明所访友人非她师徒不可,他老人家那高年辈,竟以朋友相称,这师徒二人决非庸流。想到这里便留了心,反正无事,正打算等面卖完,向其探询,可与简老前辈相识?小师父已将面下在锅里。

  袁和尚笑说:“师兄,我想吃那菌笋油,可能匀我一盘么?”倪师父忽然插口道:“我们这里只有两种素面,别的不卖。你这小和尚,吃完快些回庙去吧。”袁和尚听出口风不对,方想:平日便不开口,面碗里也要添上好些,方才还有对我较厚的意思,为何冷淡起来?猛瞥见小师父朝侧面微使眼色,料有原因,假装拔鞋,回脸一看,正是方才所遇两个少年和尚,往回走来,料有原因,暗朝她师徒把头微点,装不看见,悄悄伸手入怀,把三连明月铲摸了一摸,把布袋的口撑开了些,表面故意问那面价,好不好吃。

  小师父方答:“我们都是出家人,不会欺你,一碗双哨子面才只三文,放心好了。”话未说完,那两少年和尚业已走到,先是大模大样,一边一个坐在板凳上面。袁和尚原坐长桌横头,见了已是有气。内中一个更不知趣,开口便问:“除面以外,可有什么酒菜?我们连夜走来,腹中饥渴。本往山中访一财主,因相隔远,听人说起这里面好,打算点心,如有好酒好菜,多给钱与你们,省得我们一到人家先要吃的。”说时,另一和尚便朝小师父上下打量,目光不正。

  小师父刚把面色一沉,两道秀眉往上斜飞,似有怒意,倪师父便说:“徒儿,来了客人,还不快擀面去!我来招呼好了。”小师父闻言,转身就走,到了门内,隐闻“作死”二字。那两贼僧坐在另头,似未听见,同声一笑说:“这位姑娘怎么走了?你们如卖荤的,要多少银子都有。你这尼姑,快些叫她回来,莫要得罪主顾,否则吃了不给钱,莫怪我们无礼。”倪师父闻言,并不发怒,冷冷的答道:“罪过罪过!你也佛门弟子,这里只卖素面,吃否听便,白吃无妨,为何这等说话呢?”内一贼僧哈哈一笑,刚和同党悄说:“吃完再说。如今大白日里,夜来寻她也是一样。师兄就是这样猴急!”

  袁和尚早就怒极,因倪师父暗中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面也下在锅内,后来越听越不像话,刚刚气往上撞,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勉强把气沉住,假装痴呆,一言不发。

  那两贼僧正是玉弥勒花空的两个小徒弟,一名小花僧同光,一名美罗汉清光,奉了师命往冯村送信,令诸天禄等贼党最好暂时不要动手;昨夜阎玉沟惨败之事还不知道,自恃本领和乃师的凶威,一向淫凶骄狂,看不起人,为了师命紧急,连夜赶来,到了峨眉山脚,天已大亮,因乃师行时再三叮嘱不许显露形迹,特由前山走往冯村,忽然腹饥思食,先不知茅庵卖面,途遇两人,谈起庵中面好,问明地方,业已走过,忙又赶回,不知怎的死星照命,一到便看中小师父美貌,动了色心,刚露口风出口调戏,人便走进庵去。

  贼僧看出对方虽是苦修,人甚端正,不受勾引,如在平日,良家妇女只被看中,决不罢休,利诱不成,便要逞强行凶,甚而先好后杀,不得不止,只为清光平日得宠,想起乃师行时告诫,知道后山一带强敌甚多,当地虽然偏在一旁,但离解脱坡人山大道近只数丈,往来人多,自日行凶强奸女尼到底不是容易,恐将强敌惊动,惹出事来,乃师怪罪,虽在暗中拦阻,但是色心未退,也想吃饱之后把事办完,归途前往强奸,当时却不愿意发作,口中仍在疯言疯语,全副心神都注定茅庵里面,谁也没有放在眼里,一个小穷和尚,更如未见一样。

  等到倪师父把袁和尚所要的面煮好,端了过来,二凶僧回顾看见,清光首先恃强喝道:“这面应该我们先吃,快些端来!”倪师父冷冷的说道:“事有先来后到,面下得快,你们稍等一会,就下好了。”袁和尚更连理也未理,故意一手抱着一碗。凶僧方喝:“他一个人,怎吃两碗?明明我们先要,你这贼尼欺生!”话未说完,袁和尚已用舌头每碗舔了一口,连说:“好香!谁要有福气把这两碗面吃完,包他长生不老。就怕吃不成功,那就要上西天见阎王去了。”

  二凶僧见面已被舔过,又听这等说法,不禁大怒,刚怒喝得一声“贼秃驴小狗”,底下还未出口,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小师父不知何时由内走出,并还换了一身俗家短装,腰间系着一条青布围裙,虽是一身;日布衣服,因其天生丽质,不御铅华,自然光艳,换了俗装,越显得纤腰约素,秀发裁云,皓齿明眸,丰神无限,比起方才越发好看。

  二凶僧当时一呆,凶焰立敛,转面笑说:“我不愿惊吵你们,否则这小秃驴休想活命!快些把面煮好,陪我们吃上一碗,包有好处。这个便是面钱。”说罢,同光取出一锭银子,递将过去。小师父秀眉一扬,自往一旁下面,理也未理。倪师父把银接过,又放在二凶僧的面前,从容说道:“面只三文一碗,我们这里找不开,你们身上如无零钱,不付无妨,只请明白一点罢了。”

  袁和尚因面太烫,一面用筷挑吃,暗中留心,见倪师父给银时,凶僧的手好似被什东西猛撞,微微震了一下,但不甚显,凶僧似未警觉;小师父在旁下面,脸如秋霜,一言不发,两次伸手腰间,被倪师父凑将过去,好似轻轻用手拉了一下,前有案板挡住,凶僧坐在斜对面,不曾看出,根本也不把这两师徒放在心上,仍是信口开河,各睁着一双色眼望着小师父,有说有笑,并说:“你们不要,明日夜里我们回来,再和你一起算吧。我们都是自己人,佛门弟子应该快活欢喜,为何害羞,口都不开呢?”倪师父先似恐怕小师父发作,本在暗中示意阻止,忽然微笑走开,并将笋菌油装了两碟递过。

  袁和尚见她先不肯卖,忽然自己送过,囚面一看,前山一带天气阴沉,颇有雨意,刚消散的浓雾又合拢了来,半山以上均被白云布满,当日不是香期,这等天气游人更少,休说别的吃客,连朝山正路上都难得有人往来,料知这师徒两人,连老的也被激怒,从来不曾见她动武,是否会家并不知道,这两个贼秃驴似非庸手,身上又都带有兵刃暗器,她师徒一双空手,如何能敌?一翻脸便要吃人的亏,偏是始终没有见她丝毫胆怯;小的早就带出怒意,老的虽似不愿惹事,但也不似胆小害怕神气,她和师父多半相识,莫非也是一位异人隐居在此,不肯显露形迹?心中寻思,边吃边看,准备吃完发难。

  二凶僧做梦也未想到瘟神之外还有凶神,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祸临身,转眼就要发作,色令智昏,一面说着疯话,引逗调戏,一面互相谈论,评头品足,满嘴乱说,毫无忌惮。那师徒二人已不再理他。小师父本沉着一张脸,眉目之间隐蕴杀气,等面下好,凶僧索讨菌笋油,居然装上一盆,并还亲自推过。凶僧想要就便调戏,刚一伸手,小师父手已缩回,面色忽然转和,笑道:“这两碗面足够你们受用,再要想吃是没有指望的了。快些吃完,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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