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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矮子见一下重手未将敌人点倒,仍被提人纵出,又听出啸声耳熟,虽然跟踪追过,心已迟疑,未再下那毒手,再一听喊“侯老弟”,不禁大惊省悟,通体汗流,悔丧无及,忙答道:“小弟侯绍,恩兄伤得怎样?”跟着翻身跪倒。半瓢已举狗子伸手要抓,见来人果如所料,忽又想起两个义女,忙即停手放下狗子,盘膝坐在地上,答道:“愚兄还有三四天活,这些后事都交给你办吧。事出无心,你也不要难过。”活才说完,忽然阴云展尽,清光大来,依旧现出大半轮秋月,照得广场衢路银敷玉漫,如被霜雪。一干贼党都把侯绍敬若神明,畏同鬼物,见他只一照面便将敌人点中,虽未倒地,行家眼里已看出受伤无疑,忙跟过去,不料侯绍这等情形,俱都看得呆了。有两个不知时务的粗人,见狗子还倒在敌人身旁不能言动,意欲抢前夺过。刚想轻轻绕过,侯绍误伤恩人,下的又是死手,华、扁不救,方自愧悔伤心,无地自容,二次话未答出,忽听身侧声息,已知来意,不由触怒,倏地猛伸右手五指,侧身回脸,大喝道:“我恩兄虽是盖世英雄,人极善良,决不多事。都是你们这群王八羔子累我闯此大祸,死活都难赎罪,还不去把老贼夫妇喊来?准敢近前一步,我便将你活活抓死!”越说越怒,把手一扬,虽是虚比,不觉把真力发出。那两人离得稍近,内中一个适当其冲,顿觉劲气如铁,打中肩头,吓得纷纷后退不迭。众贼党知道厉害,连声答应,着人飞跑回去报信不提。

  侯绍喝退众人,又膝行到半瓢面前,手抚膝盖,凄然说道:“恩兄,弟原为受了人家暗算,揉伤双目,仗着当时心还明白,暗运真气,勉强保了半只左眼。如今十步以外便看不真切,全凭两耳去听,差得多了。最可痛恨是仇人当时不将我弄死,揉瞎双眼,还叫我寻他报仇,为此到处寻访恩兄下落。一年之中,南北五省差不多跑遍。这里已是二次重来,始终打听不出下落踪迹。算计恩兄必已改名易姓,隐去行藏。但那女孩耳后有一朱痣,虽然见时是个乳婴,有这一点,或者能够寻到。于是又打听耳后有朱痣的女孩,也未遇上。今春忽听人说有一江湖上旧人在富春江上与你相遇,只没说出行藏底细。老白原是朋友,知他女儿嫁与金鹏,在此做贼,必然认得人多。两番到此,托他打听,他夫妻定要将那没出息的儿子拜我门下。我见他们对我恭敬心诚,没法推却,只得答应,徒弟不收,传他一点武艺。这次来没几天,住他花园静室以内,日出夜归。昨日岛上人来,我懒得见这些贼崽子,推说要用静功,没有入席。黄昏后来人回岛,因当日未出门,听说镇上茶楼有两个带弦子说大书的,不但说得好,那一套开篇更妙不可言。说大书的照例不带弦子,这样却是少见,因此想到恩兄当年,吹弹歌舞无一不精,生平最喜看《三国》,心中一动,打算饭后去碰碰看。偏生这一席酒吃到亥刻才散,等我赶去,书已说到未场。那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有些欺生,完场时,满楼茶客都打招呼,只瞧不起我。连问他两次话,都吃碰回。同去的还有一个金家手下,几乎和他为难。我念他是个指身为业的可怜人,没许和他计较。他始终仍未过来赔话,拿了弦于扬长而去,把我两人僵在那里。楼主人却吓了个面无人色,再三请安赔罪,说那先生性情古怪,熟了个个恭敬,生人照例不理,求我不要见怪,回去更求美言几句,却没说明早叫那先生赔罪的话。我一口答应,回至中途,正想起那说书的明知我是金家上客,竟敢得罪,形迹好些可疑。恰值金庭玉带人赶来,见面说起恩兄坏了他家飞鱼图记,贪一富绅酬报,泄他机密,要去理论,请我同往助威。我也真是糊涂该死,这次来住了月余,他父子并未提说本地隐有一位能人。直到昨天,独坐园内,金庭玉这厮进来陪侍,才谈到恩兄屡次坏他的事,因和他父相熟多年,他父母素不肯欺本乡人,容忍至今,近来恃有一点本领,行为益发可恶等语。我当时心又动了一下,复问他和恩兄交过手未?他说一对一勉强打过平手,打了个把时辰,被他父赶来喝住,吃亏了事。又说恩兄在此强抽江边渔人常供,无恶不作。我知恩兄本领,像他那样脓包,哪配相对交手,再照所说情形,明是江边水棍一流,与恩兄为人相差太远,姓名又无一点相似,就此忽略。这时一听恩兄行事,直犯了江湖大忌,又因这厮自从上次别后颇能用功,想看他临敌如何,并看对头是何等人物,跟了同来。先在木垛上等候,以为这厮带了多人来打一个,不问曲直,都是太差,本没心下去相助。这厮诡诈已极,欺我不能看远,故说对头结党甚多,今晚必有埋伏准备,恐难免一场大斗。若打不过,师父须莫袖手旁观,虽是记名徒弟,也休丢了颜面。我生平刚暴狠辣成了习性,竟为所动。吃了眼睛大亏,等到半夜恩兄到来,我目虽失利,两耳极灵,分明听出来的只是一人。后来双方一阵乱打,天又大黑,我在上面一点也看不见。只听有数十人往来追逐,敌人使的是一件极奇怪的软兵器,打落了好些兵刃暗器,仿佛占了上风。心中奇怪,觉与这厮所言不符。暗忖:海内还有何人能有此本领?金氏手下这一伙也颇有几个能手,怎会众不敌寡?打了这半天,对方全无败象,竟没想到恩兄身上。记得当年恩兄威镇江湖之时,每遇敌人,总有一声声如鸾凤的长啸,适才又自称姓苏,益发大意过去,忍不住跳落场中,还想看明家数再行下手。才转了两个圈,只一次与恩兄相隔尚近,天偏阴黑也没看真,只知是个有髯瘦长人。一晃眼工夫,恩兄已将这厮点倒。我虽看不起这厮,终算记名弟子,又是朋友心爱独子,平日相待那般恭礼,有小弟在场,怎能看他落在人手?一时情急,无暇顾忌,不想闯下这大乱子,恩将仇报,伤了我至亲至敬的多年好友。休说此后不能做人,叫我如何问心得过?初本想死在恩兄面前,继而想起恩兄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抚养遗孤的一番苦心,身后想必还有事未了,这副担子须在小弟肩上,如何死得?此事起祸根苗全在我这记名孽障上,此时无以自解,百事惟命。恩兄有何心事只管说出,小弟如一息尚存,任何艰险为难之事决无二言。”

  半瓢听出他不借拿狗子为己解恨,哈哈大笑道:“侯贤弟所说的话,足见义气,不在你我相交一世。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既承盛意如此深挚,只要你能代理身后未了之愿,愚兄已是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我此时已不能起动,你快将庭玉代我救转,免得他父母到来,显我量小。有话随后再说。如要杀他泄忿,休说先前,此时也只一举手罢了。”

  侯绍深知此老性情,连忙应诺。一句虚话不说,过去只一捏按,径将狗子救转,众贼党才把一颗心放下。侯绍喝道:“今天性命是白捡的,你知道这位老前辈是什么人?休说是你父母,连你外公当年提起他也闻名丧胆。他便是二十年前在山东天门岛一剑斩三雄,对梭对弩,力敌天门三老的那位吴……”言还未了,半瓢已连声急出道:“老弟老弟,你说这些什用!先听我谈正经事。此乃定数,愚兄早已算准,也无须教庭玉向我赔话。我一会便须回去,会短离长,你不能到我家去哩。”

  侯绍忙应声走过,半瓢低声说道:“实不瞒贤弟说,当年愚兄把事做错,丢了一个生平没有的大人。幸遇异人点化,洗手归隐,抚养两个遗孤。男的已被那位异人带去,至今无有音信。可是照愚兄屡次卜卦,此子煞气虽重,异日成就却不可量,又得明师,自可安心。独这女孩命太孤薄,早主夭折,经我用尽方法,费了无数心力,人定胜天,居然将她幼年两次凶折难关避过。但她只宜与人为妾,没有正妻之命,此事叫我多少年来煞费踌躇。后来卜她婚姻应在富春江上。恰好这里有一富绅请我看地,旋即在此隐居。为管一闲事,与金家父子相识。日前卜得此女红驾星照,好容易遇着命中佳婿,却又发生此事。当我伤了好友夫妻,第二日明白过去,愤不欲生,只为此女,苟延至今,虽然寻着佳婿,但她此后麻烦事多,急切间还难卸责。初受伤时,我本恨怒已极,一见伤我的是你,事出无心,已想将这担子给你代挑。难得出诸盛意,真比我照看还好得多。早知是你,坐以待死俱所心愿,也就不再事前打算想避此劫了。金家老夫妻来,你可与他说,先命人去将我女儿喊来,这便是那遗孤,名叫兰珍。一面对他说明,我还有一义女江小妹,昔日与庭玉结此宿怨,也由她起。当时我固强作解人,但此母女二人均有来历,双方如若真正过手,她母女即或众寡不敌,也必被她们杀伤多人逃走。我这三日残生便在她家苟延,暂时你不能去,也由于此。死后必有一信与你,贤弟侠气干云,一诺千金,请你日后照信行事,不特存没均感大德,还代贤弟解了一点宿怨,真是快事。还有金家飞鱼图记是我弃掉,照例出头人死,又寻客人晦气,但船客是我女婿,只想消患无形,于理无差,终场也未伤他颜面。本可拉倒,无如舍亲有了家贼,难保日后不出花样。务请金氏夫妻父子和众门下高足,看你我薄面,以后永康虞家,不得再动一草一木。那钉图记的小人,行事居心大不光明,也须稍动家法,以儆效尤,并将这人名姓由贤弟暗中转告小女。言尽于此,诸事费心吧。”

  说一句,侯绍应一句,说完刚要答话,金鹏、白凤娃夫妻二人闻得警报,急痛攻心,已慌不迭起身,情急败坏,含泪赶来。白风娃更是撤泼,老远人未近前先带哭声,拿出当年关中语调高喊道:“任是侯老爹多好交情的朋友,要伤啦我的娃,我也拿命跟他拼了!我老公就这(音至)条根,你们这群驴日的狗娃站这远作啥?怎(音嗻)啦?我娃在那(音啊上声)搭?”一边喊一边骂,披头散发,直赶了来。小铁猴侯绍见不惯这等泼相,早一个箭步平跃十几丈,拦在凤娃前面,喝道:“都有我呢,你撒泼给谁看?稍不听话,叫你夫妻父子一个也活不成!”狗子也怕将侯绍弄翻了脸,立时是场乱子,连忙赶上。白凤娃知他厉害,心中虽然害怕,仗是女流,口里还想发强,一见狗子随后奔来,连忙抱在怀里,心肝乱叫了一阵。见着活儿子,心中一宽,又想起侯绍的可怕,仗着脸厚机智,用手一推金鹏,说道:“侯四达不跟我们妇女一般见识,都交给你啦。有什么话,家说去,我不管啦。”一面抹着稀泥,一面拉了狗子,开步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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