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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侯绍何等精灵,知道大权操之于她,如不将这只雌虎制服,仍不当数。又知她虽是女流,颇有乃父之风,说一句,算一句,只要答应,决不更改。当下舍了金鹏,轻轻一跃,早到了她母子身前,双手一伸,拦住去路,喝道:“凤姑娘,你先慢走!我不问什男道妇道,这事仍少不得你。”白凤娃恐侯绍变脸,忙抢护在狗子前面说道:“四达,你这是怎啦?我们认吃亏怕你,说怎是怎,还不行吗?”侯绍苦笑道:“你放心。我姓侯的决不会做出无理伤人的事,只是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凤娃听出他无什么恶意,至多行强了事,自觉理直气壮,假装恭敬答道:“四达,你和我们已是两三辈的交情了,何况我这没出息狗娃,还算是你生平头一个记名徒弟呢。论哪样,也是向着我们的。你老人家有什吩咐,论面子我们不会不依,论胆子也不敢不从,这还有啥话语?只是我娃虽然不好,功名有功名,家业有家业,武艺不好,我夫妻谈不到,总还沾着你老人家一点威风。谁想他想娶一个卖鱼的娃,都吃人家硬霸住不许行聘,这已过的事不说啦。单拿今天的事说,你四达是老江湖。老前辈,看有这规矩没有?别的好办,这老挨刀的……”言还未了,金鹏也自赶过。侯绍听她絮絮叨叨,已不耐烦,再一听她口带脏字,立即一声断喝道:“你这婆娘,少出口伤人,你还要命不要!闲话少说,今日听我,是你夫妻母子的便宜。你可知道你儿子闯下灭门大祸么?我虽自想赎罪,以谢恩人,于你们却是事为两全,并不算是偏向一面,强行出头。如你不听良言,我不过稍添麻烦而已,事一传将出去,你全家大小,连猪狗都休想有一条活命。”

  凤娃机警,见他疾声厉色,说得如此情形重大,将信将疑,悄声说道:“四达说得这等厉害,难道我得罪了皇帝他爸?”侯绍冷笑道:“你得罪皇帝他爸,即便兵马到来,好汉打不过人多,还有一个逃呢。这事要被他的好朋友知道,如无他留下的凭证,你们逃上天也无用呢。”金鹏、凤娃听出所言不虚,好生骇异,忙问究竟。侯绍道:“你们可知今晚庭玉闹鬼,拿话骗我与他助拳,我为了救他,无心中用辣手,将一位隐名多年的前辈老英雄伤了么?他虽因一时大意,梦想不到我会突然出现,至多还有三天活命,但是事不算了。休说被天门诸老得知不肯甘休,他当年那一群干儿子女,内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你们就休想再吃年饭,怎不乘我在此,事又是我所作,送他一个全面,遮盖过去,反倒不依不饶起来,真混账透了!”

  金鹏、凤娃来时匆勿,只听说苏半瓢毁了黑飞鱼图记,狗子约了侯绍寻去理论,狗子吃半瓢点倒,侯绍原本赶过相助,不知怎的,又和半瓢成了一气,喝禁众人,不许上前救护;狗子现被半瓢点倒擒去,放在身旁,尚未回醒,二人只此独子,爱如性命,便急怒交加,纵身下床,披上衣服,一边穿一边跑。报信的人震于积威,见他夫妻暴怒,已然起身,不问哪敢多说?脚程又追不上,所以一切的事都不清楚。转疑侯绍遇见旧友,吃里扒外,敢怒而不敢言,凤娃更记着半瓢破坏狗子婚姻之仇,满拟他有家业在此,不会他去,暂令丈夫出面搪塞,等侯绍一走,便去寻苏、江两家的晦气。及至听说半瓢已被点中要害,三日之内必死,又提起死者是天门诸老至交,金鹏还在惊疑,凤娃倏地想起一人,立时心中一紧,面容失色,凑近前去,悄间道:“那姓苏的,莫非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先叫无名侠士,后来真名显露,自称独叟的吴老英雄么?”侯绍道:“谁说不是?不但他,便是你说那拒婚的江小妹,也大有来历,一样是惹不起。我适才心乱,没顾得细问。你们平日狂惯了,以为丢下不管就可无事,还买我的面子呢,莫做梦吧。”金鹏凤娃闻言,早吓了一身冷汗,连忙问计道:“这位老人家,已近二十年不听说起,不想在此隐居。今晚无心将他误伤,这可怎好?”

  侯绍见他夫妻惶急,心中暗喜,冷笑答道:“休说你们,我虽助拳,也脱不了干系。所幸这位老前辈早已灰心世事,今非昔比。只你们听话,我便将事全揽过来,与你们无干如何?”二人心胆己寒,自然连声应诺。侯绍把半瓢所说的话略微增减,又命金氏夫妻携子前往赔罪,从丰办理丧葬。二人只图免患,百依百随,把来时嚣张豪强之气全都敛去。一面命人去接苏女兰珍,亲率狗于,随了侯绍去至半瓢面前跪下赔罪,并谢手下留情,未伤狗于性命之恩。半瓢见行藏已泄,只得说道:“我已受伤,不便转动。贤夫妇快快请起。事由误会,我命该终,谁也不怪。但盼以后约束令郎,诸事谨慎,自无后患。一切已由侯贤弟代达,如看薄面,足感盛情。一二日内,我必有信与侯贤弟,请诸位照办便了。”说罢,又嘱侯绍休往江家探看。侯绍想起前言,便问江氏母女来历,与己有何旧怨,怎么想它不起?

  半瓢道:“说来话长,异日自知。此怨决由我而解。小的最听我话,老年人性情不好,你只听愚兄之言就是。”侯绍猛忆一事,还想询问,月光之下,照见半瓢脸上虽无异状,额角己见了汗珠,知他负伤提气,说话艰难,又看了金氏夫妻一眼,便答道:“我能活到今日,原出恩兄所赐。这一来,命更不是我的,何必再论恩怨,全听恩兄吩咐好了。”半瓢重伤,不得多动,好在深宵,野外无人知道,俱在当地陪候。为防人知,凤娃又命手下徒党把住三面路口,并备兜子应用。待了些时,兰珍得信时,因去人事先受了嘱咐,只知老父有事相唤,并不知道底细,到场一见,忿不欲生,立时要寻仇人拼命,被半瓢喝止说:“你要报仇,也等把我送回家去,问明再说。”兰珍才勉强止住,匆匆向侯绍见过了礼。

  半瓢不令别人同行,只兰珍一人将他背到江家,服了江家秘制伤药,养息了些时候,才向二女述说当年经过。兰珍才知半瓢井非生身之父,还是杀害父母的仇敌,当年也是无心之失铸成大错,加以多年寄养恩深,只是痛哭一场,无可奈何。半瓢等她哭完,嘱咐身后一切,又对江氏母女说出侯绍在此,请看薄面,解去前怨。江氏母女因受半瓢医药照拂许多大德,小妹又是义女,只得勉强应了。其中经过详情,曲折甚多,后文舜民之子长大,另有交代,这且不言。

  第二日金家便派人来慰问,并以多金相赠。半瓢也未作客套,原欲转赠江家,谁知江母性情孤僻,执意不饮盗泉,只将王升送去百金收下。半瓢不便再退回去,只得留作身后之用,把异日薄产变卖所得再赠江家。随又伏枕,写下遗嘱和与侯绍的遗书,并封下一件遗物在内,着兰珍与金家送去,就便询问钉图人的姓名,和虞家是亲是友,有无仇怨。兰珍受命之后,又力疾用心强占一卦,算出舜民归途风波之险,吩咐到日持抓往救。二女若与舜民相见,只略说因何致死,不可说出自己当年威望,以免传扬出去,引来旧怨。虽有侯绍暗中维护,总以无事为佳。另由小妹把心事告知虞妻,先命兰珍随舟同行。船到兰溪,还有一点小险,也仗兰珍解救。到了虞家,便可成礼。身后不许持服,灵枢由小妹随后护送前往,就向舜民借地安葬等语。兰珍知乃父卜定如神,命赋小星,早听说过。长兄业已出家,不会娶妻,娘、婆、寄父三家香烟,全仗自己接续。兰珍性又温和,俱都应诺,只不许穿孝一节,于心不忍,当时应了,背地和小妹商量,此去身为侧室,孝服穿到起身为止,仍持新丧三年。二女都是女中英侠,不作儿女之态,见了虞妻,慨然直陈。

  虞妻觉她貌虽不如小妹秀美,却是个端丽宜男之相,性情温婉和顺,似比小妹还强。起初为纳妾一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手腕,不料水到渠成,这等容易,不由喜出望外。因她父女有两番保救身家性命之恩,英侠之女屈作小星,转不过意,风势稍定,先起身朝二女拜谢恩德,然后力说以后决以姊妹相称,手足相待,即此已觉非分,万不敢视为侧室,自增罪过,愧对死去恩人等语。二女见虞妻这等贤淑情真,也甚欢喜。虞妻还嫌不足,就着后舱求神香烛,非与二女先结异姓姊妹不可。二女为她诚恳所动,只得应允。自然虞妻最长,小妹年纪最幼,算是第三。小妹只嘱当着外人先莫泄露。虞妻应了,本意风定后和舜民同去江家祭奠苏翁,就便登堂拜母。小妹说:“天黑风大,山径崎岖,姊夫前往已然费事,大姊又弱,怎好前往?相亲相重,本来不在形迹之间。况且小妹此番扶枢到永康时,家母也要同去,不特相见,说不定还要托庇字下,向大姊暂借一椽,何必忙在一时哩。”

  虞妻闻言,益发喜出望外,再三叮嘱说:“一到了家,便即收拾干净屋宇,恭候伯母光临。我知贤妹出身大家望族,允文允武,烟波寄迹,奉母荒江,还有难言之隐。这里与群盗为邻,伯母又有老病,伺奉医药,两俱不便。舍问虽在乡下,颇具池馆花木之胜,愚夫妇身家性命全出二位贤妹所赐,既然不饮盗泉,鱼虾所得能值几何?苏老恩人又复身故,此后更无一人照应,倘再像那日犯了老病,如何是了!外子对于医道颇有心得,正好就近调治。老母衰年多病,贤妹孤苦伶汀,务望以能尽孝为重,万勿拘之于施恩不望报的小节,到时又复推辞,不肯常留。须知已然结为骨肉之亲,妹母即我母。本不能说是报恩,贤妹也无所用其客气。千万定准,免得愚姊姊悬念,才不在神前一拜呢。”

  小妹本因苏翁逝世,去留两难,老母暮年多病,自己还有许多恩怨须了,算来只有暂依虞家最妥。便是苏翁临命,也有此言。无奈老母性情固执,已受人恩,尚未报答;一旦因人成事,略尽心力便举家相托,未免有望报之嫌。老母得知,定然不许。即便借住相依,也不会久。适因虞妻情意恳切,随口一说,并未定准。不料虞妻早有主见,明知不易请去同住,和二女结拜姊妹,本就含有这层深意在内。略露口风,更不再放松,立时乘隙而入,把江氏母女迟疑心意全给道破。小妹想起幼遭孤露,随母流浪江湖,白龙鱼服,虽仗母女二人俱有惊人本领,未受过分欺凌,可是到处都遭轻贱,无一仗义相助之人,好容易遇见一个义侠长者,又复身死。自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此后更无一个亲近之人,想不到虞妻如此情重关切,一时起了身世之悲,不禁感极欲位,慨然答道:“大姊出身华贵,穷途相助,使家母医药有资,因而脱难。今又齿于雁序,略分言情,已是感愧交索。现在又欲使小妹奉母相依,情真意厚,便真骨肉也不过如此。若再拘执成见,不特愧对心期,转觉矫情大甚了。大姊只管放心,小妹归见家母,必将盛意婉达,家母持躬谨约,律己虽严,因晚年来家遭巨变,骨肉凋零,现时膝下只有小妹一人,钟爱异常。即有不愿,也必不肯过拂小妹之请。只是借居之地一椽已足,伤心人别有怀抱,设置万勿华美,略供老母起居,足感盛情。尤其是地要僻静,除姊夫二姊外,不见别一生人,更不使外人闻知踪迹。小妹本有相依之志,起初迟疑,半由于此。今既定局,为时无多,舟有外客,妹还有琐事须为料理。少时即便送姊夫二姊回船,也恐无此闲暇。相晤非遥,自以明言在前为是。至于小妹的身世来历,说来话长,也等将来扶着义父灵枢,到了永康家中,再为细说如何?”虞妻自是欣然应诺。

  兰珍巴不得小妹母女同依虞氏,事前承了苏翁遗命,已连劝过几次,只允暂留,未允常住,闻言也是喜出望外。出见舜民之时,小妹因有苇村在座,终恐泄露行藏,再三叮嘱,把话隐起一半,更不可说出相依之事。井请转嘱苇村诫语家人,不可向人提起,一切等到永康,再向姊夫明言。谁知虞妻喜极忘形,苇村乃内亲至好,又是性情中人,虽未把话全行说出,并未全照小妹所说办理,以致日后起了无数风波,此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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