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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第十一回
  舐犊情深 空山强侠女
  原鸽念切 暗语托神童

  小妹上马,绕出前街,仍择山僻小路,往白雁峰驰去。快马熟路,无什耽搁,自然更快,不消多时,到了白雁峰前。眼看溪桥在望,正要放马赶去,忽见路侧树林内闪出二人,拦住马问道:“尊客可是江少爷么?家主人命我在此迎接,说少爷到时休走前门,请由后园门进去。家小主人和少奶奶在那里相候,有话说哩。”小妹一听,知有原故,下马答道:“既然这样,好在不远,那我这马也不必骑,就烦引路,走了去吧。”二人答道:“这样更好。”便分一人将马往来路上牵去,另一人引了小妹由村外绕行,过了另一溪桥,又行一箭多地,穿出树林,方是何家后园。

  那地方正当白雁峰下,到处山石磷峋,黛色参天,甚是幽静。小妹正在暗思,忽听前面有一女子口音说道:“这就是么?我接他去。”抬头一看,声随人到,紧跟着由前面绕过竹林内,飞步走来一个长身玉立容貌英秀的布衣少妇,走近身前,先立定脚向小妹仔细看了一眼。引小妹同来的人刚说得“这便是我家的”,底下“少”字不曾出口,少妇已满面春风抢上去,一把拉住小妹的手,首先说道:“你就是江家阿妹么?想了我一夜一天了。快快里面去吧!你的菜蔬我都代你做好了。”说时少妇身旁又赶来一个英俊少年,向小妹拱手道:“愚兄何憬,这是内人。家母现在后园相候,世妹请园里坐吧!”说时,把手一摆,引路人便自退去。小妹知是何异子媳二人,忙喊“世哥、世嫂”,为礼称谢。何憬之妻姜氏原是将门之女,昨日傍晚因听翁姑说起小妹贤孝英侠,仰慕已极,渴欲相晤,及见小妹生得那么美秀,越发喜爱,一面寒暄,并肩携手,同往园内走进,赞不绝口。小妹反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没法还口。

  进门以后,小妹见那花园就着原有山石林泉布置而成,虽没虞家花园房舍精美、陈设华丽,而形胜天然,别有一种幽趣。暗忖:“常听娘说,芙蓉坪故园经阿爹四十多年惨淡经营,几乎把整座山林包在园内,所有景物都经名手筹计,各有妙处,这些年来又经仇人加意修缮,想必比这两园还好得多。只不知能否在这三年内报了父仇,奉母还乡,使老母略享晚年之福呢?”正寻思间,姜氏已领小妹走到一所四面修竹环绕的精舍以内。何憬抢先人报,何异之妻刘氏早在里面相候,闻报便接了出来。小妹称“世婶”,忙即下拜,刘氏一把拉住她道:“贤侄女远来不易,自家人,何须如此礼数?请到里面坐谈吧。”姜氏也从旁代劝道:“这里也不是行礼所在,进房里去再说吧。”小妹只得住了,随至里面重又拜谢,并说:“昨日来去匆匆,因世叔催行,未得与世婶、世哥、世嫂请安,还请见谅。”随着又向何憬夫妻行礼。姜氏笑道:“闻得妹妹巾帼英雄,人极豪爽,怎会有这许多礼数?”小妹道:“长辈世交,理应如此。妹子命生不辰,幼遭孤露,避仇流亡,奉母荒江;原是无法。多蒙谬奖已是惭愧,巾帼英雄更当不起。嫂嫂家传绝艺,学有渊源,异日少不得还望多多指教呢。”姜氏笑道:“对对,不知谁能教谁,且等过日再看吧,反正不许藏私就是。”

  说时,见何憬在侧未去,又回眸佯嗔道:“阿爹老早就望江家妹妹早来,你也不说一声去,等在这里作什?”何憬笑道:“我是想听世妹还有什话说没有,听完再去。”姜氏道:“你这人怎这样笨!阿爹和钱伯伯在一起,你又不能调开来说,不过暗中打个招呼,就妹妹有什话说,你也没法带去,还不快走?”何憬笑应去。小妹细看姜氏,星眸流动,凤目含威,生相言动虽然明艳俊爽,但是当着婆婆和初次见面的外人随便呼叱丈夫,毫无顾忌,似乎稍差,神采也过于飞扬,比起兰珍静婉端淑大不相同。心方动念,姜氏随把乃翁之意说出。

  小妹一听,原是何异昨晚陪同七指神偷葛鹰回转白雁峰时,中途黑摩勒惦记和晓星、江明等人相见,便说自己要回取衣物,还要补睡。葛鹰本知他有人指使,此去分明覆命,便笑道:“小鬼头,少在我面前掉枪花。我因没有传人,爱你资质,起意收你为徒。你说现在没有师父,只要是真,我不问你以前来历和你身后那人是谁,你向那人覆命原本应该,也不拦你,此时没有正式拜师受我规条,便此去不回也是无碍。可是异日拜师受教之后,却错不得一点规条。如因见我什事随便,欺心犯上或是犯了家规,你这条小命就活不成了。叫你那人定是你的尊长,去时可和他商量,拜我为师值与不值?不值便罢,决不勉强,从此无须见我;如值的话,有未了事只办完再来,并不限定今日要回。好在我还住在何家盘桓几天,何日均可。要是有心戏侮,莫要怪我手辣心狠!”

  葛鹰貌带狞恶,这一正色说话,两只鹞眼的的放光,瞪合之间威芒四射,迥非初见时嘻嘻哈哈随便神气。适才惊走敌人时,黑摩勒已看此老真实本领,心中已起了敬慕,见状不禁凛然,忙也改容,躬身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已然诚敬拜师,怎敢欺心犯上?但我师叔从来不愿人知,否则今晚早已出场。弟子所为并非受他指使,不过事情他是知道。即拜你老人家为师,理应向他明言,才是正理。他素说师父本领高强,一定心喜。此外弟子还要寻一新交好友,少不得有多半日耽搁。师父不问我以前来历,免得弟子隐瞒不好,说又不便,再好没有。弟子至迟不过今晚,必定回转了。”说罢拜辞而去。

  葛鹰闻言甚喜,笑对何异道:“这小鬼头真个聪明,胆子更大得出奇。你看他前倨后恭,立时改样,多么心灵!不是我吹,如经我再加传授,小辈中恐寻不出几个呢。”何异自免不了奉承几句,抵家以后,便托辞进内喊来何憬,写一纸束,命将昨马送回,请尧民代寻小妹,防她托辞不来,还说晓星在此。

  其实何异深知小妹仇人与葛鹰昔年颇是交好,终因二人意志不投,语言失和,葛鹰拂袖而去,已有多年不曾来往。可是那仇人仍想拉他一起,屡次命人往访,道歉邀约。也不知葛鹰是否成心不见来人或是外出相左,俱未遇上。小妹此时乘机待以前辈之礼,给他一个整面,异日不但少却一个强敌,弄巧还有许多借助之处。黑摩勒又拜他为师,就此结纳,下一闲着,再好没有。便乘葛鹰好酒口馋这一点短处,假说小妹烹调精美,因敬仰他的本领为人,要亲自下厨操作,借何家客馆恭恭敬敬款待他一顿,一面命人去唤小妹,暗嘱何妻指点厨司抛去陈套,照家常做法备下十来样菜,再把自家最拿手名贵的菜添配两样,不重形式,务求味美,作为小妹亲制敬客。并命人出村迎接,小妹到时改由后园门走进,由何妻把话教好,告以机宜,听请再出相见,吩咐停当,然后自出陪客。到了前面一看,葛鹰已酒气熏熏倒卧客榻之上。何异也是一夜未睡,暗嘱二童守侍,客人一醒立即来报,自往别屋睡了一会。醒来天已傍午,去看葛鹰,尚还未醒,便在旁坐观书守候。小妹未到以前,已命人入内问过两次了。

  小妹听何氏婆媳说完其事,便笑问道:“世叔如此关切,感激万分。既催早来,敢莫是要侄女承名做午饭么?”姜氏笑道:“那位贼伯伯原知妹妹家不在此,又是一夜未睡走的,如做午宴,倒不像了。你不知道,阿爹平时不显,只一遇上点事,便是星飞火急,适才两次命人人间,乃是见妹妹昨晚辞色略带迟疑,怕你看不起贼伯伯,万一不来,岂非弄巧成拙?早知不来,好再专人催请,告以利害,说不定还是派我去接呢。此时贼伯伯刚醒,因不知妹妹何时才到,里面午饭已开。只我夫妻算计妹妹必来,恐无人陪,特意先吃点点心,等妹妹来了一同吃呢。果然被我算准,等你世哥回来就吃吧。”随说随唤使女传话厨房,准备开饭。小妹未及开口道谢,姜氏又插口抢说道:“好在妹妹请客的菜早已备齐,时候还早,阿娘快睡午觉,乐得我两姊妹清清静静多谈一会。以后你如看得起我,务必常来呀!”

  小妹笑答:“以后自然要常请安讨教的,只是世伯、世婶、世嫂这般厚待,大不敢当了!”姜氏妙目一转,似嗔非嗔的笑道:“妹妹,我这人素来爽直性情,阿娘都知道。要是我钦佩喜欢的,他不理我,我偏要和他好;寻常人想我多和他说句话都不行;讨厌的更不必说了。客气的事我是弄不来的,妹妹再要拿外人待我,一说话就有许多的客气,我就不快活了。”小妹幼遭孤露,。母氏出身大家,从小规教颇严,只管风尘寄迹、流转江湖,对外虽然脱略形迹,落落大方,毫无寻常儿女的俗态,但到父执世交家中,室有长辈,应对礼节自然仍守故家法度,姜氏那么豪放不羁之状,怎能相与同流?闻言起立,含笑答道:“世嫂这等错爱,妹子怎敢自己见外?不过情发于中,不由自己。既然世嫂不愿妹子说出,以后铭之于心,不再言谢好了。”口里说着话,眼望何妻刘氏对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口角微动,看了姜氏一眼又复止住,神气是知道姜氏这样脱略,乃姑心中也有一点不满,方自暗笑。姜氏尚未觉察,随手拍了小妹肩头一下,笑道:“算了算了!刚说不客气,你这‘铭之于心’,不更客气么?我没法再说,肚皮有点发空,开饭吧,不等你世哥了。”

  一言甫毕,何憬已掀帘而入。姜氏笑问:“你把暗号递到了么?阿爹和贼伯伯说什没有?”何憬道:“爹爹正和葛老先生赌酒呢。我陪了几杯,装闲话提起世妹菜做得真好,葛老先生当时便要尝尝味道,爹爹叫随便拿两样去,我借因头出来,恐葛老先生住长了,厨司务不留心,做出与世妹同样的菜。知道糟烘鸡和风鸭腰,一个非娘和你隔夜自配作料,厨司务做不来;风鸭腰的数目不多,只留供我爹一人下酒,一年难得待一次客。已吩咐厨房,把昨晚两只浸好作料的肥鸭和糟泥,取一只先烘出去,给他享受了。”刘氏笑道:“这老头子真好口福,这两样菜虽不值钱,他却没处吃呢。我去睡一午觉再来,你夫妻陪了世妹吃饭,等我起来,再同去厨房转上一回,就没事了。”小妹恭谢,送出以后,跟着开饭,姜氏对于小妹殷勤已极。

  饭后无事,姜氏又坚邀小妹过手。小妹推辞不掉,只得勉强和她对敌;先比拳法,意存客气,自然不肯全数施展。姜氏本领虽出家传,因是从小娇惯,极为自负,见小妹本领和自己差不多,口说小妹客气,不肯施展,心却高兴,正在得意,喜形于色。毕竟旁观者清,小妹一上场,何憬已听父亲说过她的来历和各家的传授,早就留心。见她出手虽似和爱妻不相上下,但是一方是极力讨俏,打点起全副精神迎敌;一方却是气定神闲,手眼身法步无不从容,有时做出进攻神气,暗卖破绽,让对方略占上风。最难是处处相让,却把假事做得逼真,不由临场人不相信她。便是自己如非胸有成见,逐处留心观察,也看不出。武功造诣之深,可想而知。如真比斗,夫妻齐上,两打一,也不是她的对手。父亲极口称赞,说昨晚虽没见她动手,功夫已见一斑,老眼无花,果然不差,好生钦佩。打了一阵,见爱妻累得粉面通红,兀自不肯道罢;小妹神态从容,手法却渐迟缓,看神气似想让姜氏略占上风,以便认输停手,又不愿被人看破,在等机会。暗笑爱妻不知深浅进退,如若叫破,恐羞了她,晚来惹气;不点,让小妹卖个破绽,输了去,岂不被她笑话?连自己也成了不识的蠢才。忙乘二人胜负未分之际,插口说道:“你嫂妹二人都是一夜未睡,歇一歇力,泡碗好茶,吃了再说吧。这样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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