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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姜氏只是矜浮,人却聪明,稍点即透。闻言猛想起自己身已见汗,小妹却是神色自如,即此已见高下。况且有两三次连用险招,小妹一避便开,明有破绽,从不还击,分明相让无疑。丈夫定在旁看出她武功高强,故意点醒,幸而未见胜负,自己败了还好,如被她让出一个胜招,就此停手,丢人更大。念头一转,佯嗔道:“不要你管!我知不是妹妹对手,故意和她纠缠,想学两手,要你说破则甚。我已两三次败在她手,俱承相让,你只道你眼亮,我就不知道么?”小妹道:“哪有此事?”姜氏乘机跳出圈去,指着小妹笑道:“你真调皮,我不和你打了。歇一歇再说,少时再行领教。反正今天不显出真功夫,决不放你过去。”小妹见被他夫妻识破,知道不拿出点颜色不行,只得含笑答道:“家母素常多病,妹子所得有限,只家传几手剑法尚还用过两天功,少时献丑,请嫂嫂指教如何?”姜氏笑道:“怎么样,这才说出一点实话不是,再等一会阿娘便起,妹妹难得到此,索性等到晚来请贼伯伯吃过酒席,再行施展。今夜便住在此地,明日午饭后,我再陪妹妹一道回去,专程给老伯母请安了。”

  小妹知道陶元曜要往虞家取那宝石。又想把江明留在虞家,多聚些日,有许多话要面说。便陶元暇也必有一番吩咐,当夜必须赶回。此次前来实因何异再三相强,并还藏有深意,非来不可。出于无奈,怎能留住在此,闻言慌道:“妹子今晚有要事,又没有向家母说明,恐不等终席便要赶回,还是趁世婶未醒以前献丑吧。”姜氏意似不快,微嗔道:“我一片热心,满想对榻畅谈一夜,明日同行。妹妹怎这样情薄,一夜工夫都不肯留呢?”小妹凄然道:“嫂嫂不要多心,妹妹生来命苦。这些年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除有一去世的义父和虞家义兄嫂三人外,更无一个亲故,巴不得多有一个亲人近友才好。似嫂嫂这样一见知己,又是世交,喜欢都来不及,岂有见外之理?实缘昨晚无意之间遇见多年失散的兄弟。他现在黄山萧隐君门下,此次师徒同来。妹子意欲留他在此聚上些日,今晚必须见萧老师一面,否则嫂嫂厚爱,焉有违命之理?好在以后相隔不远,见面日长,处得时久,妹子是否不知好歹,就明白了。”何璟原听父亲说过小妹近事,也插口道:“江世妹所说,我听阿爹说过,俱是实情。依我看来,阿娘快起,世妹晚来又要赶回,索性改日领教吧。”姜氏道:“我们姑嫂相好,与你男人家什么相干?偏你多说话!我原是存心激她,你当我真个怪她么?妹妹身世,我也听阿爹阿娘说过大概,真教人听了难过。妹妹既忙着回去,我想一会工夫也施展不完。我们在此谈天也好。”

  小妹听她不再强留,心才放宽。暗忖主人如此殷勤,何况将来难免借助她家之处,理应和她亲近一点才是,于是也打起精神,随和姜氏说笑,谈了一会。姜氏见何憬还守在旁边,便笑道:“你还不到前面去看阿爹有什事没有,一径跟着我们做什么?”何憬道:“你当我愿意在此吃你排渲么?我是等娘起来,到前面去,好有话说哩。”姜氏赌气道:“那你一人等在这里,我和小妹妹到房间里说去。”何璟道:“原来你和世妹有背的人话,何不早说?我走好了。”正说之间,何璟之母刘氏恰好走来。见三人在此说笑,姜氏绑着裤脚,笑问道:“你们定向世妹领教过了吧?我听你阿爹说过,小妹年纪虽小,手底只是耳闻,没有亲见。单昨夜看她身法脚底,差一点的老辈成名人物还赶不上她呢,你们莫又现丑了吧?”何璟道:“丑倒没现。”才说了一句,姜氏便瞪了他一眼,接口笑道:“不用你代我遮盖,自己人,便丢丑也不要紧,等我自家说。阿娘,你不晓得,这个小妹妹,人是又聪明又标致,武功更好,就是一桩,略微有点小刁,明明一身好本事,偏要怕人学乖,不肯施展出来。我正故意逼她施展,少爷看出我不行,怕我坍台,又在旁边叫穿,真无趣向。”

  刘氏原本也是个中好手,虽然多年未动,手法生疏,目力依旧高明,早看出小妹动止端凝,二目神光满足,英芒内敛,非比寻常,姜氏如何能是对手?便笑道:“姜氏你真胡涂,世妹初来,怎么不是外人?终要客气。何况她家规素严,哪似我家这么随便?你叫她独自施展本领也还可说,偏要和她打对儿,如何肯伤面子将你打败?与其这样,还不如等夜来席散,由我作主,请她施展一回家传武功,连我阿娘也可见识见识呢。似你这样不客气,逼人对手,世妹回去被老伯母和虞家夫妻知道才笑话哩。”小妹闻言,不住谦逊。姜氏道:“都是妹妹,才叫阿娘说我没规矩。你还要客气哩!这还不是阿娘惯的,又借世妹来说我。”小妹正觉不好意思,刘氏笑道:“你这世嫂聪明能干,什么都好,就是人太爽直一点。自你世叔归隐以来,轻易不与外人来往。我想我们山野之人去掉拘束,享点天伦之乐,全家亲热和气多好!我就这一个儿媳,又不要做样子给别人看。只要他们大体不差,也就是了,要那许多礼节做什么?可是太随便了,世家大族听去终是笑话,侄女不要见笑吧。”小妹道:“一家人原应如此。侄女也是初来,心又有事,如在平日,早放肆了。”姜氏道:“凭你这神气,会放肆?我要相信才怪。”刘氏笑道:“天不早了,中点该是侄女出面,我们一道厨房里去吧。”小妹谢了。何憬问明用何点心,自去前面随父陪客。刘氏便率姜氏、小妹,同往厨房中去安排茶点,并告做法,以备少时出外陪客时对答。

  小妹到了一看,见那厨房甚是整洁,所有肴点用具无不丰盛精美。看了一阵,三人正待走出,忽然何憬跑来,朝姜氏招手喊道:“你到这里来,我有话说。”姜氏笑道:“除了呵娘就是世妹,有话就这里说不是一样?还避人么?”何憬看了小妹一眼,欲言又止。姜氏才知碍着小妹,故作不经意道:“你没什么正经,我倒要听你说点什么。”随说随往前走去。小妹已随刘氏走出,见何璟夫妻站在厨房侧面梧桐树下卿卿哝哝说话,不时偷觑自己,好似于己有关,忽听姜氏道:“凭他也配!真想昏头了!我就对她说去。”何憬不住摇手,似叫姜氏低声,回顾小妹行近,正拿眼望他夫妻,知被听去。知爱妻脾气,与小妹正在要好头上,必不肯瞒,只得说道:“你就是这样,事情不过刚提,并不一定,你急什么!何苦又得罪你那晚娘?”姜氏道:“我有我的道理,不关你事,你自请吧。”说时,小妹已随刘氏路过,何憬说了声:“世妹停歇再会。”回身向外走去。小妹听那口气,似是姜氏娘家的事,方觉误会。姜氏忽然冷笑了一声,对刘氏道:“阿娘,你看这位晚娘见了风就是雨,为了我那没出息的宝贝兄弟,什么念头都瞧得出。我这位亲爷偏信她的话,也不想想自家儿子有什么出息,真叫奇怪。”刘氏先听他夫妻争论,已然明白两分,便间:“是否昨日夜里,你所料之事?”姜氏点头哼了一声。刘氏道:“这也难怪他转念头。人是真好,只是这事情办不到啊。”姜氏道:“谁说不是?如非世妹在此,立刻我就挖苦她去。现在我打算和世妹说明,一同对付她呢。”刘氏道:“事既由我嘴快所起,自有我来承当了,用不着你操心,你何必心急!等阿爹进来商量过,由阿爹去回覆她吧。”姜氏且走且答道:“阿娘不晓得,阿爹早晨已回覆过她,进来没对她说。这位晚娘也不量量力,竟要等人家回去时当面敲锣鼓呢。如不对世妹说明,闹起来多不好看相!这都是我不好,单单昨天在婆家头一回过生日,她要端出做娘的架子,不能不来。一时口快,被她无心听去,知我决不作成,索性自家下手,朝来不过给阿爹打个招呼罢了。”刘氏道:“你阿公既知此事,必有安排,还是不要心急的好。”小妹这才听出,果然于己有关。正寻思自己怎会在此有事发生?对方又是何家姻亲?叫人难解,姜氏又道:“不管怎样,终归明说才是。”说时,正走过一个亭子下面,姜氏便请刘氏、小妹入亭落坐。先唤随侍在后的小婢去端茶点,随将前事说出。小妹闻言,好生气恼。

  原来姜氏之父六指飞侠姜继尚,原配崔氏,昔年因见丈夫中年无子,先劝纳妾。姜继尚夫妻情重,始而不允,后来遇见红娘子冉金红,乃大盗冉杰之女,武艺高强,人极美艳,两下由打成了相识,彼此倾心,经人一撮合,言明以礼迎娶,与崔氏姊妹相称,无分嫡庶。姜氏性情柔和,表面上处得颇好;可是冉金红私心特重,觉自己后来,姜氏人既聪明,又知爱好,从小便随父亲学武,十分用功;冉金红最讲外场,对于前房孤女,休说责打,连重话都不说一句,起初心里也没什么过于歧视之处。只为治家严刻,不似前房宽厚,下人们心存怨恨,日向姜氏挑拨。姜绍祖人颇聪明,却无恒心。姜继尚因姜氏自小聪明伶俐,又因结发恩爱,只此一点骨血,终觉无母之女,格外爱怜,事事偏袒。姜绍祖自不服气。姜氏听信下人离间,以为母亲是因父亲纳妾气病而死,怀恨金红,时常背着父母,借练武为由,拿话去激姜绍祖和己对手,打他泄忿,于是姊弟成了仇人。姜绍祖虽然好强,挨了黑打,不肯说出。日子一久,仍被金红知道,自己好名心重,不便凌虐前房女儿,气在心里。后来实忍不住,告知丈夫。姜继尚不但不听这枕头状,反说:“绍祖和姊姊差不多年纪,一样家传武艺,还有你这好娘长日指点,又是一个男子,怎会打不过姊姊?平日偷懒,不知向上,怨着谁来?当长姊的打兄弟,有什错处?这样正可激励他下功练武,你我都不用管。”金红得丈夫宠信已惯,不想平日做尽乖面子,力说女儿怎乖怎好,丈夫听了不过一笑拉倒,稍说她不应该欺负兄弟,背人重打,句句真情,竟碰钉子,当后娘的就这等难法!有心大闹一场,又恐旁人议论,把以往贤名付于流水,只得忍气说道:“你已人暮年,我也半老的人,就这一个独子。小娃家知什么轻重,不论谁失手打伤。全是自己儿女,不比外人打了还可出气,那时怎生得了!”姜继尚却说:“听你说话,绍祖决非女儿对手,当然不会伤她。至于女儿,最知轻重,万无伤害兄弟之心。两小姊弟比武练习,各长本事,再好没有。你看他本人都未向父母告诉,可知无关紧要,至多落个下风,有何妨碍?不信喊来当面问,只他挨过一回重手,或是伤了哪里,我说女儿就是。”

  随唤绍祖来问。绍祖每次过手都吃姜氏激僵在先,少年好强,以告父母为耻,又怕父亲,惟恐说出自己本领不行,又受责骂,不肯用功。不但不认账,力说从未受伤,反说自己也有胜时。这一来越发把金红的嘴堵住。状未告成,还使丈夫疑己偏心,气得直哭,心中怀恨,无计可施。话被下人偷听了去,立即偷告姜氏。姜氏闻言越发胆大,直把此事看成家常便饭,每隔三二日,必把绍祖引向无人之处,激他比武,打上一顿。打时非常留心,皮面上永不留下一点残破痕迹。对于金红更是极恭尽礼,所有下人使女又多半是姜氏的党羽。金红永拿不到她的错处,气得没法,屡次想给她当面闯破,以便就此变脸。不料人还未到,姜氏早已得信,仍作没事人一般,依旧动着手,却不再打。至多略占上风,拿出长姊指点兄弟的派头,说他不肯用功,教训几句,存心让金红偷看了去。等金红走开,再打一回,仍找补上。

  过了些时,又被金红看破,知道下人中有了奸细,算计好了地点,预先加了安排,到时假说往看二人比武。快要行近,忽然改作不去,暗中留神回顾,有一使女正往前急走,知她去向姜氏送信,说己不去,爱子一定挨打无疑。忙把预行约定的丈夫喊来,一同飞步前往窥视,以证己言不谬。那地方相隔打场甚近,骤出不意,事无人知,使女都早遣开,自料这次定十拿九稳。谁知姜氏比她更鬼,除买通她房中使女,一得信便即赶来报知外,还恐突然闯来不及防备,每次相打,都另派有一名贴身爱婢藏伏在隔院假山上面,金红人还未到,早被望见,把平日放惯的鸽子放起,立即警觉。这两种报信人俱用暗号报知,无一近前,金红如何知晓?这次姜氏改变故伎,不单打是做样子,还对绍祖一招一式的细心解说,应该如何防御,如何进攻,何者为对,何者为非,叫人看去,真比老师教徒弟还要尽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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