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知书院 | 百读书社 | 油菜教育 | 他山茶社 | 最新
爱油菜中文网 > 大知书院 > 卿云阁 > 百读书社 > 还珠楼主 > 云海争奇记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一九


  钱复少年好胜,难关将到,依然是东张西望,指指点点,故作目中无人之概。陈业从遇老头起便捏着一把汗,见他只管做作,对面排列诸人多半窃笑,无一面有不忿之色,暗衬,适才敌人口气,似与钱应泰相识颇深,如稍服输,便不致大跌,倒是那老头一关好似难过。到了这时,怎还如此狂妄?当着人又不好明劝。马琨更鬼,起初说得那么义气,这时不但把头偏过,反当着敌人做出为事所逼莫可如何之状。钱复见二人不随声附和,冷笑一声正要发话。忽听内里传呼:“太婆驾到!”由当中堂屋以内,缓步走出一个身着粗黄布衣服、手持一根粗红漆拐杖的老太婆。霍祥生之外,身后还随有两个中年妇女和前见卖艺人中年长的一个,另有一少妇端着一把木椅,到了檐口放下。老太婆随即坐下。左右随侍诸人俱都正色恭立,不敢稍动。

  陈业偷觑那老太婆,身材瘦小,满头白发飘萧,脸上满是皱纹,眼皮微搭,小鼻小口,除一双老眼特别细长、几子斜飞人鬓外,并无惊人之处。面容也颇和善,如非眼见,决想不到当年那大威名的铁腿女丐花四姑就是此人。见这气派必非善与,方向钱、马二人递眼色,令其按照先前所说,一同上前以礼参见。花四姑才发话道:“哪个是应泰儿子门人?叫他过来。”霍祥生忙即应声。钱复已不等招呼,手朝陈、马二人一招,挺身上前,略打一躬,便上前说道:“子不言父名。这是我师兄弟马琨、陈业,我名钱复。只为去年马王庙见有两人卖艺,因是外行,一时见猎心喜,照样立了一个场子卖艺取笑。本是两不相于,不料那两人中有一年轻的,自不施展,却看旁人不服,下场吵闹,动起手来。他约我今年来此,以为不相干的事,已早忘记。日前又叫村童带话。应约前来,直到今朝,才知他是老前辈的门下。想当初双方都是不知误会,引起争斗。既与家父相识,想必不是外人。如能解忿相交,固是心愿,否则老前辈这大名望,也不会以大压小,就请吩咐,一对一,各寻对头,分个上下,一场拉倒。败了任凭处治,决不皱眉;如若侥幸得占上风,便由我们自走,不得倚势阻拦。公平交易,老前辈以为如何?”

  花四姑冷冷答道:“你们当初狂妄无知,我已深悉,也不值与你说理。本意稍微做戒,谁知你们过于胆大冒失,来时又将我一位老友得罪。谅你一人也经不起两次生活,不要你和我儿比斗,你也不服。可是他平日虽然不肯下苦用功,我那家传铁手掌法,想必也有耳闻。以前因奉我命,不是遇见深仇大恨,存亡交关,不许随便施展。去年动手时,因看你年幼无知,不似有心为难,未下辣手,后见你们行为太以可恶,刚想施展,又被我派的人唤止回来。走时你们还用冷手打他一镖,有何仇恨,下此绝情?如换旁人,岂不送命?今日见我,还敢发狂。就此拉倒,情理难容!你休看我名高势众,决不倚强欺弱。这一场你先难过,还用别人么?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当初我儿只见两人,如今多出一人。如是有心助拳,我也凭你挑选对敌,否则只作旁观,与他无干。还有那发镖人最是可恶,却更容他不得!是否你那同伴,也须先为说出,免累旁人。”

  马琨偷觑花四姑说到未几句,白眉下一双细长眼睛突然睁开,青瞳炯炯,精光外射,看神情对那发镖人忿恨已极;知道难逃公道,无法抵赖,欲待挺身自承,又无此胆量,方自惊疑不决。钱复暗忖去年和苗秀交手,也颇是个劲敌,谁知他还有厉害掌法未露,如无真实本领,这老花婆必不发此狂言。看来今日多一半要落下风。既是一对一,老花婆不能说了不算,乐得充回好汉,把事全揽在自己身上。胜固得脱,败了也可放走陈、马二人,免同受伤。万一自己不能脱身,或是伤重身死,还可归报家人设法报仇。念头一转,便抢先答道:“大丈夫敢作敢当,镖也是我发。他二人原当我与江湖上人争斗,特意陪我同来,意欲从旁解劝。既然讲好各寻对头,一对一,一场拉倒,你们又不倚多为胜,要他二人上前作什么!如说助拳,还有你们人多吗,不必多言,请把三令郎唤来分一高下好了。”花四姑冷笑道:“你倒光棍,我成全你的义气。就算是你一人所为,暂且便宜那无耻小人好了。”随顾左右:“喊三官来!”立有一人应声而去。

  马琨虽然刁狡,毕竟出道未久,天良还未丧尽,想起以前所为,全是自己起意,有祸却任钱复一人承担。再听对头语气,明已看出真伪,相形之下太已难堪,再说实也问心不过。方想自白,四姑已命人往唤苗秀。停了一停,又想此时争做好汉,平白吃亏,苗秀曾经会过,钱复未必便敌不了,自己登场,换一别人必比苗秀还要厉害。先既未认,这时认了,徒增笑柄。二弟明是想我二人脱身,好便报仇送信。目前胜负未分,焉知必糟?莫如先看一场,真要为此一镖吃人大苦,再挺身自认也还不迟,何苦又饶一个?

  陈业在旁实看不过去,便朝上躬身施礼道:“老前辈暂请息怒。小侄陈业,家父陈松。我二哥钱复年幼莽撞,一时贪玩,得罪这里三相公。适听老前辈之言,与钱世伯颇有交情,老辈何必与小辈一般见识?还望高抬贵手,念其事出无知,等三相公到来,由小侄劝钱二哥与他赔话,就此说过算完。真气不出,小侄等三人异姓骨肉,义共生死,情愿代他领责,任凭处治好了。”花四姑说道:“你父亲前在雍、凉路上与我曾见数面,颇义气直爽,看你说话,果与他们不同。钱复虽是可恶,也还有点义气,像那人面兽心、藏头露尾之辈,日后自有报应,我还不屑教诲呢。看你父子情面,命三儿下手留情,不使他残废就是,不过须略吃苦头,使知做戒。我老朋友这一关,他却难过呢。没你什么事,立过一旁,事完回去,想法求人便了。”说时,钱复仍自发狂怒说:“我自敢作敢当,只要公平交手,说出算数,死也决不皱眉。我钱家子弟从来不曾与人赔礼。”花四姑也没理他。

  陈业知难挽解,便说道:“多谢老前辈盛意。但是小侄等年幼初出,门房那位老前辈尊姓大名全不知晓,可能见告么?”四姑道:“他向不愿人提名道姓,他那白发白眉白须便是名号。你回去一打听就知道了。”陈业还要往下追问时,苗秀已随去人赶来。陈业尚是初会,见那苗秀年只二十上下,貌相甚是英秀,衣履也颇整洁,决不似和人打架神气。苗秀一径走向四姑面前说道:“儿子因听祥生回说那厮路上装腔,还得些时才到。娘正歇午,吉老先生今日是要往兰溪去看朋友,不肯多耽搁,心想机会难得,正向他老人家讨教呢。那厮见了娘有什话说?肯服输么?”

  花四姑道:“这小鬼又笨又横,全不知天高地厚!我这里事还未完,进门时又把那位老人家得罪。祥生久等不来,赶出看时老头子三白已一齐飞起,一个不巧,怕不要他小命才怪!适才见我,又是满口大话,就此责罚,他必不服。老头子性急,又立等要人。故此命你和他见个高下。只要他得胜,便算我儿学艺不精,自我无趣,非但别人不许再上,我还命人送他出山,由我亲劝老头子暂时停手,等他家大人回来再说,否则事完再交与老头子去。那镖他已揽到自家身上,不过照你所说,动手时情形不像,这倒是他义气的地方。我老太婆眼里不进一粒沙子,这暗算人的最是可恶,暂时成全钱复的义气,将来你们彼此终有相逢之日。今日他既缩头,且自放过。这厮魔难尚多,我儿点到为止,不许伤筋骨,免他少时吃苦头,承当不起,就上场吧。”

  钱复闻言只是冷笑。苗秀先不理他,听完四姑的话才回身打量了他一眼,笑嘻嘻道:“去年马王庙临走打我一镖也是你么?这次与上次不同,莫要代人扛木梢啊。”钱复怒道:“不管是谁,反正有我承当。少说闲话!动手就是。”苗秀道:“去年你年轻初会,我娘因朋友太多,恐和我一样,都是新出道的后生,怕伤了两家老辈和气。我弟兄一时高兴,又非指艺为生,故此上场未下辣手。谁知你们赶尽杀绝,今日之事全由那一镖引出。你还同有朋友,我娘的话已然事先讲好,胜负只此一场。你在客边,带的家伙如不合用,我这架上兵刃暗器任你挑选。我也没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从小学会一点花刀毛拳和家传几手掌法。虽会袖箭,娘不许用,你要用时,我还可借与你去玩玩。现在话已说完,拳脚兵刃悉听尊便,只你够得到,挨次全比也行。并还给你一个便宜:无论你会多少,我哪怕赢你十次,只有一次比输,就算你赢。旁人决不下场,省你说我拦门欺人,你看如何?”

  钱复哪知苗秀平日虽和他一样,自恃聪明,不大用功,本领却比他高。去年回时又受乃兄激励说:“对方本领不弱,你既约人来此比斗,到时如若不胜,我家威名岂不扫地?”后又命人窥探,知是钱应泰名人之子,益发有了戒心,暗中下苦,勤练了一年,本领大为精进;钱复仍自荒嬉,两下相差何只一倍?这时吃苗秀一奚落,心中忿怒,气更浮躁,添了败着。心想花家铁掌虽然闻名,家传神拳也非好斗。父亲曾说,自己所学虽只家法十之二三,寻常武家已能抵敌。尤其这类拳法一入手先学封闭,最精防御,敌人手法任多厉害,只要不妄进攻,难于挫败。去年和敌人曾经交手,虽未分出高下,好似也无什出奇之处,仍以先比拳脚为是。看他百忙中飞身接镖情景,暗器必有功夫,不比最好,便怒答道:“公平比斗,什人要占你便宜!先比拳脚,后比两项兵器,两败一胜便算是输。我先领教你家铁掌好了。”

  苗秀笑道:“这样你更没什么生路,非输不可,那家伙也比不成了,你大吃亏。还是换一样,未了再比拳脚吧。”钱复大怒道:“要动手就动手,哪有许多废话!如被你打倒,怨我学艺不精。不要耽误辰光!”说罢,将背上单刀取下,向陈业抛去,喊声:“快脱衣动手!”苗秀见他长衣脱去,腰间微凸,知带有软兵器,一面从容脱去长衣,又笑道:“你那身边还带着别的家伙。如想动手时,一同应用,不必讲了。要是无用,何不取下来交给你的同伴?也轻松一点。”钱复围的原是一条蜈蚣软鞭,因是练精钢和上金银秘法打就,能刚能柔,斤两不重。本意家传绝技,寻常武家直未见过,比完头场再突然取出,使敌人见了心惊,所以不曾取下,原未打算同时施展。一听苗秀语气,好似挖苦他要在动手时取出暗算,忙即摘下,怒冲冲说道:“你看这条软鞭还有套子,能在动手时取用么?我因带惯,忘记解下,你这样说法,我将它放过一边,省你多心。”随又脱手向陈业抛去。花四姑自然识货,一见钱复由腰间摘下一条长蛇也似的圆皮条,长约七尺,两头微大,那软的东西一抖便直,陈业接过,手握两头一弯,便向腰间围成两匝,粗才比酒杯大不多少,看去刚劲柔韧无不随心;又听是条软鞭,知道当中藏着一件奇形厉害兵器,急切间设想不出来历,当场不便索观,不由多看了两眼。

  陈业见四姑对鞭注目,暗付:此鞭乃钱世伯当年防身利器,平日什袭珍藏,极为宝贵,从不轻用,也不轻与人看。只为钟爱独子,去年新春,和世伯母谈起世兄不肯用功,所得家学有限,为想他多学一件防身利器,取出传授。世兄因知此鞭珍奇,初练时居然下了好些日苦功,将解数学会多半,常和父母絮聒,说用别的软鞭代练,不能起劲,非要真鞭练习。世伯见他习鞭颇勤,也甚心喜,方许常时取用。只再三叮嘱,说他本领不够,此鞭名望太大,恐外人见了生心窃夺。练只管练,不到功候纯熟尽得家传本领,万不可带出山去。行时重又告诫,命每日练后交给乃母收藏,最好先用别的代练,等天山回来再行取用。世兄为人无恒,近半年来已不似初得时下苦。还是自己见那鞭法神妙,每日借来,背他父母练习。他只应名,三五日也不演习一次。马琨为此心还不快,来时偏又劝他瞒着乃母偷偷带出,壮胆惊敌。昔日世伯只说此鞭来头甚大,单那皮套便是云南深山中乌金藤所制。藤性奇毒,未制以前触手便烂,产自深山绝顶,坚而柔韧,刀斫斧劈均难折断,火又烧它不燃,取制无不艰难。产处又多毒蛇恶虫,人不易近。山人用秘法泡制成鞭,毒蛇猛兽一见这样藤鞭立即逃遁,跑不及的,吃山人打中,多坚强的蛇兽也要伤筋动骨。再如留着半截毒性,不令泡失,伤处更要溃烂入骨,真比山人惯用的刀矛更厉害得多。只是产量奇少,幼藤细才如线,比铁丝还要坚韧,长却仅三四寸,除奇毒外,不能制物。过了一尺,再难长大。山人心急,又重取毒,不论大小,见即掘取,照此鞭套极长,少说也有三四百年,所以珍贵非常。虽然制后毒性已失,年久越发坚韧,非有干将莫邪一类刀剑不能斫伤。寻常兵刃,碰上便即卷口,功效不在此鞭以下。只惜制后大软,非软硬功俱臻上乘不能与鞭分用,以后遇敌,如非深仇大恨情势危急,无须将鞭拔出,连套使用,也比别的兵器胜强得多。说得那么珍奇罕有,对于来历详情却是支吾不吐。世兄问过两次,反受申斥,其中必有难言之隐。老太婆如此注目,就许是能知底、心存觊觎也未可知。今日情形,世兄定吃败仗无疑,照约败后凭人处治,此鞭如在他手,难保不被强夺,岂不可惜?念头一转,也留了心,准备少时设辞应答不提。


百读书社(iyoucaihua.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