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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花家偏居金华北山后面,外面山高崖峻,内里却隐藏着一条幽谷、大片盆地,为全山最隐避之地。另有一条出入路径,除却当地山民,或是游山迷路误人其中,外人足迹绝少走到。邢飞鼠知道山口内外居民十九是花家佃户徒党,近以会期将到,村中又连发生了几次事故,戒备越严。由山口外直达谷中老巢,沿途设有许多望楼,白日用旗、晚用红灯传递信号。外人只一入山,立接传报准备应敌。昨晚命人来探尚是如此,今当正日,防守必更周密。及至走进山口一看,并无一人盘诘问讯,四顾各处山田菜圃,只有三数老弱妇女,同些农家小儿女,在阳光底下挑菜、驰逐为戏,壮丁一个未见,迥与昨晚接报不符。再前里许,到一危崖之下。那地方本是人村必经的要路,危崖高耸,最是形胜,登高下视,全景在目,敌人无论经由何方,均难逃眼底。照理必定有人在上守望,却也不见人影。随行徒弟喊了两声,不见回应,走向对面高坡一看:上面果有望楼,只是无人,好生奇怪。一看日影已将近午,快到与众约聚之时,对方既无人接,少却许多过节闲话也好,便把脚步加快,朝前赶去。

  眼看相隔谷口不足二里,行即到达。正走之间,忽见前面石上坐着两个身材瘦小的外方人,好似游山走倦,在彼歇脚谈天,因是背影,看不真切。邢飞鼠在江湖上多年,心细如发,暗忖:今日花家如此盛会,她又系土著,身家在此,太平之世,无论如何也须避点声气,事前山口必定安排妥人守候,就不明面,也应暗中把守埋伏,以防有外人无心误入时好设法阻挡,免被闯见:适见沿途山口和望楼俱都空无一人,已是奇怪,这两外路人怎会到这向来游踪不至的山僻所在?忙使眼色,令从人缓步,打算赶将过去窥探,是否真的无心来此,还是有为而来,什么路数?行离二人约只两丈左右,刚刚警觉二人所穿破旧衣服,与适才来人所报昨晚二怪客相似,貌相虽断不准,人却也是瘦小。心方一动,那两人忽然站起,隐闻一个说:“是时候了。到时你只对付那一个,别的都有人。”听到尾句,越觉有异,忙往前急走。那二人身形一闪,已蜇入路侧树林以内。

  邢飞鼠益发十料八九,脱口忙喊:“二位兄台留步!容我拜见。”跟着纵身赶去,脚才点地,便听林内破空之声,日光之下,只见一溜银色光华刺空直上,只闪得一闪,也未看出飞向何方,便没了踪影。心想:两位异人只飞走了一位、林内还有一人。内里背临危崖,高逾百丈,无可攀援,又是死地,即未一同飞走,必然在内。追纵进去一看,休说是人,地上连个脚印都未找见。地不过亩,别无出路,竟走得如此神速隐秘!人未见着,到底是敌是友,仍难十分拿准。看这行径,分明剑仙一流,不在丐仙、娄、李、马、寇诸老以下。两次疏忽,失之交臂,好生悔惜。时已不早,没奈何只得率领同行徒党往前飞驰。等到谷口,自己这面的人十停才到四停。回顾后面,还有不少赶来的,俱说沿途未遇一人,谷口也是无人守候,众人很觉不解。因大家都把时辰算准,到未片刻,人也陆续到齐。对方既无人出迎,已到门前,照江湖规矩,只许对方失礼,自己得讲过节,不便直冲进去。尤其敌人昨晚仍是戒备森严,一夜工夫变成这样,到处静悄悄的,如无其事,虚实令人莫测,越发不敢大意。正议选出一位本领高强胆智过人的朋友人内投帖,遥望谷中,拐角上闪出两人,看神气本由里面跑来,一见谷口有人,故作安详,缓步徐行而出。邢飞鼠料是花四姑命人出迎,令众停步相候。

  一会,那两人走离众人约有两丈远近,站住将手一拱说道:“诸位可是杭州上天竺来的么,邢团主可在其内?”邢飞鼠本心是想发作,挖苦几句,继一想:强敌当前,今日之事关系自身成败和许多老前辈、至交好友的威名,以及全省苦朋友的生路荣辱,不是单凭口舌上占点便宜便可争胜,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也把手一拱,走向前去答应:“在下上天竺邢飞鼠,为应主人约请,与广帮团头讲理而来,因是初到宝山不知路径,一时无门可人,正想命人入内打听,二位有何见教?”年轻的一个答道:“在下苗秀,这是家兄苗成,主人花四阿婆便是家母。自从下帖以后,准知道邢朋友光明磊落,敢作敢当,决无不来之理。原定未刻光临,如今天方过午,想不到邢朋友同了诸位高朋贵友先期驾到。这原是小事一桩,只邢朋友和蔡老先生双方约出人来一对面,三言两语便可了断,用不着大惊小怪,所以前面山口不曾命人守候,愚兄弟又是过午才出迎候,致劳诸位人等,真对不过了……”话未说完,隐闻谷口危崖上面有人“嗤嗤”冷笑了两声。

  苗秀料定崖上伏有敌人,不由有气,方想发话,邢飞鼠已先答道:“在下也知时候还早,只有好几位老前辈闻说此番盛会,特意赶来观光,又非一路同来,惟恐走在头里,疏于接候;又听说主人这里,各路英雄约请了许多,匆促之间,未暇一一请教,故此早到片刻。好在迟早无关,适才本拟打听清楚地方再命人登门投帖,多蒙二位出迎,就烦把贱名帖带了进去,转告令堂四阿婆,说在下同了诸位老少英雄拜山求见,如何?”

  苗秀因有崖上笑声,误认着邢飞鼠所使,心中老大不快,故意答道:“这倒用不着如此多礼。舍下地窄房小,也容不下许多高朋贵友。现在门外草地上,搭有客座讲台。广、浙两帮朋友,一东一西,愚兄弟前面引路,到了台上,径自入座,到时家母同了几位出头评理的老前辈自会出来。听说阁下交遍东南,上自剑仙侠士,下至狗偷鼠窃,多有来往,品类不齐。阁下又是家财万贯,挥金如土,高一等有交情的人物自不必说了,那些明知自己见不得人,为了报答阁下大恩起见,保不玩点花巧,向阁下讨好。阁下所约请的高朋友,是否尽在于此?全数光明正大,由此走进。如是另有一批,舍却人行大道不走,却是爬高纵低,鬼头鬼脑,学那小贼行径,也请知会他们一声:敝村人多粗鲁,管是人是鬼,即随阁下同来,便是客礼。最好光明正大走进,免得误当小贼,有伤和气。”

  邢飞鼠见对方出口伤人,太已狂妄,不禁气往上撞,冷笑一声待要还敬,忽听崖上有一云、贵口音的人骂道:“不要脸的杂种,少放狗屁!老太爷为听人说,老乞婆约了两帮化子打架,觉得好玩来看热闹。见老乞婆昨晚还在惊惊惶惶,只为后半夜添了两个当年没被峨眉三英杀完的华山余孽,便做张做智,装模作样,把十几处狗堆子撤去;请了人来,山口连个引路的都没有。自家无礼,还卖大方,大不要脸!看着肉麻好笑。我自不爱走你这条叫花路,与姓邢的素昧平生,有什么相干?你自鬼心眼大多,人家既应约登门,怎么进来都是一样。除非像我这样,走到这里,嫌下面太脏跨了高步,或是嫌走路费事飞了进去倒许有之。但到化子窠里,仍要和这些妖孽对面,藏躲则甚,谁还怕你不成?”

  苗氏兄弟闻言,越发忿火中烧,不等说完,便喝:“老贼叫什么名字?快滚下来!随我到里面见个高下。”那人仍说他的,说完,苗秀二次怒骂叫阵。那人又哈哈大笑道:“这条路老乞婆常走,她身上养活多年的虱子,嫌她年老血枯不中吃,溜下来盘踞在下面的想必不少,我怕沾上。你嫌我话不受听,不会上来么?”苗氏弟兄明听对头就在头上笑骂,无如谷口一带崖壁削立,满布苔藓,上下相隔甚高,纵是纵不上去,又无法攀援;再查对头行径口气,决非好相识,便上去决讨不了好。苗成比较年长,干自生气,心中还存顾忌;苗秀素来恃势骄横,如何肯听这个?忍不住怒骂道:“大胆鼠辈,休要发狂!小太爷现要陪客人内,无此功夫与鼠贼缠夹。如有胆子,可在里面等我。”那人道:“老人家我不来,你想见还见不了。既然高兴来了,想我不光降还办不到呢!如非见你这样小贼羔子不值计较,你早没命了。”说罢,一声龙吟般的长啸起自崖上,晃眼由近而远,听到尾声,已到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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