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知书院 | 百读书社 | 油菜教育 | 他山茶社 | 最新
百读书社 > 现代文学 > 人啊,人! >  上一页
下一页
四〇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理的。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想不到真正的爱情却降临了。看见了真的,自然就会忘记假的。”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本来以为,这是很好处理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每次回乡探亲,他都劝她、求她,希望她与他分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离婚。

  “你应该告诉我的,为什么欺骗我呢?”

  “我不是存心欺骗你,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后二年,放假的时候我不是不回乡了吗?我想这样她会死心的……想不到父亲出面干涉了。”

  “儿媳”把儿子不回乡探亲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即写信向学校了解儿子的形迹。当他知道儿子“喜新厌旧”之后,气得立即到“儿媳”那里去了一次,责备“儿媳”不该姑息、迁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怜的农村姑娘本来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另有所爱。如今一听,希望完全破灭,就悬梁了。还好,被救了下来。但这也就造成了轰动乡里的“陈世美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亲。父亲为“挽救”儿子动用了一切手段,向组织控告还只是其中的一种。

  “你打算怎么办?与那位农村姑娘生活一辈子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对自己、对我负责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勇气的人啊!我看错了人!”

  我想这样责备他。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确实,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如果在“五四”运动时期,我们的恋爱还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义——必须以结婚来感恩吗?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经过了“彻底的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婚姻法已经给了每一个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们这样的恋爱就只能是“道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资产阶级小姐”,又有海外关系,这性质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级干部,我们的事情或者可以当作“小节”来处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节”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让他终生记取这个教训。学校十分尊重他的父亲。

  党组织对他、团组织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们终于断绝了关系。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回到家乡,与“糟糠之妻”厮守在一起。我呢,坚决要求到边疆去!我被批准了。公布分配方案的时候,同学们把我抬起来,在空中抛来抛去。而他,我的男友却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眼睛追随着我。

  我们没有告别。以后也没有通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的初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为身体不适应调回了C城。不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恋爱了。接受以往的教训,我一再追问了他的政治状况、家庭状况。还好,是一个并无什么政治背景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级: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我也把自己的政治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好好考虑。他说不需要再考虑什么,我们就结婚了。

  那个家还算不错。他是音乐教师,每天在家里叮叮咚咚地弹唱,我喜欢音乐,不是正好吗?我曾感谢过上帝,总算给了我一个不错的归宿。

  谁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一场泛滥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渗透着一切,撕毁着一切。我的小家庭成了我们中学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夫妻都成了“牛鬼蛇神”。由于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自然比他更受人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对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分化瓦解”、“给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他对我“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揭发我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密谋叛国投敌。事实是,六二年,我的一个在国外的亲戚去世了,给了我一笔遗产,我没有去领。可是有什么比丈夫的揭发更有力呢?我“升级”了。我被剃了“阴阳头”在地上学狗爬,他,我的丈夫却因此受到了“从宽处理”,“解放”了。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祖国、人民、党、亲人,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我怀疑,人类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和信义。人与人之间有的只是生存竞争。与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在互相吞吃的时候不发宣言、找借口;而人类,却可以造出许许多多的旗帜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恶说”了。

  好几次,我想自杀。可是一个看管我的女学生救了我。

  她非常严格地“看管”我,劝我活下去。

  我总算“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离婚和调离原来的学校。我达到了目的。

  我调到了现在的学校,住在学校里。那个曾经帮助过我的女学生常常来看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我认识了她的哥哥,我现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叫我“李阿姨”,他母亲叫他这样叫我。我当然答应了,他比我小了整整八岁。

  碰到这样一家人,使我的已经冷却的心重又有了一点热气。我对人又有了一点信任和感情。我原来没有想到和一新恋爱,一新也没有爱我的意思。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的母亲,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妇。现在她已经去世了。那时,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计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她说她懂得“没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难。可是她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在那样的年头,谁愿意娶我这个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结过婚的女人呢?最后,老妈妈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师吧!她是一个好人啊!”她劝儿子可怜我这样的人,并且让儿子相信,我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孝顺的儿子答应试试。他不再叫我“阿姨”,改叫“李老师”,以后又叫“大姐”,叫“宜宁”。


百读书社(iyoucaihua.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